第四章 靈前



  推遲的春日,推遲的死亡,推遲的分離。

  皇太后的死,殘喘而綿長。

  就在永夜結束的那一日,晨光微曦照亮她慈藹安詳的容顔,她似乎一直在等待旭日再度劃破天際的那一瞬,執意要見到再次的春天,再次的新生,再次的希望,才肯默然撒手,與世訣別。

  這位誕育了兩代俄羅斯沙皇的瑪麗亞皇后,纏綿病榻多時,終於溘然與世長辭,享年七十九歲。

  「歐瑪!歐瑪!妳不要撇下我一個人去了!嗚嗚⋯⋯」太后入殮那一日,伊曼伏在靈柩前,慟哭悲嚎,淒楚惻然,叫人聞之鼻酸,隨侍的宮人皆掩面不忍卒睹。

  這位美麗的公主,犧牲了自己的青春,陪伴年老的祖母渡過無數的晨昏與寒暑,祖母是她的摯愛,她的倚靠,是她的一切,在痛失至親的同時,也是失去倚靠的同時。

  太后入土之後,米凱爾夫婦便繼承了巴夫洛夫宮,她頓時失去了家園,今後何去何從?前面迎接她的又是怎樣的前路?

  眼中的淚麻木地流著,彷若永不乾涸的泉水,她哭的是自己的人生、養女的孤苦伶仃,無人爲她做主的處境。

  伊曼非但是皇后的養女,而且出身尊貴,是漢諾瓦國王與皇后的「私生女」。皇后的姨母菲德莉克,在與英國王子順利成婚之前,在與前夫後夫、關係未明之際,秘密生下一名誰都不敢承認的女嬰。

  這名女嬰便是伊曼。

  日後維多利亞登基為英國女王,神聖羅馬帝國不接受女性統治者,王子便繼承兄長威廉四世在日耳曼本家的王位,是為漢諾瓦國王,菲德莉克也順理成章地成爲漢諾瓦皇后。

  菲德莉克當年因離婚得不到普魯士國王
[1] 的許可,與英國王子的婚事又遭到英國皇太后的極力阻攔,在百般尷尬的處境中、妾身未明之際,又不意懷上了孩子,實在是雪上加霜。為了壓下醜聞,平息衆議,避開國際糾紛,便將女嬰托付給剛與尼古拉斯締結連理的外甥女夏洛特。

  夏洛特正是日後的亞歷山卓皇后。

  正因伊曼是漢諾瓦國王與皇后的親骨肉,英國國王喬治三世的嫡親孫女,擁有英國王位繼承權,在冬宮的身份卻是俄羅斯皇后的養女,她的親生父母都還健在,無正式公主身份,卻具有英國公主的血統,因此無人敢出面為她議婚。

  她嫁給任何一國、任何一人都不合宜。

  公主在冬宮日漸成長,向來與皇后一同起居,1832年皇后誕下小皇子之後,身體一直欠安,日後更患上心肌梗塞之症,醫生嚴禁房事。爲了避嫌,公主由潛居於巴夫洛夫宮的皇太后帶出冬宮宮闈,同時也減緩内閣議婚的壓力。

  未料,卻引來風流的米凱爾,太后的繼承人。

  太后縱使再疼愛伊曼,在皇室法統與兒女私情之間,她還是選擇犧牲了伊曼。

  早就暗自與沙皇做了約定,她的遺產必須由出身符騰堡的夏洛特皇妃來繼承,她生前死後都不能改變。

    ☸☸☸

  太后剛走的那幾日,合宮上上下下忙著籌辦葬禮,只有伊曼一人在榻前守著太后的遺體,不時地為死者輕拭膏油,為她哼唱日耳曼民謠,彷彿一切猶如昨日的寧謐靜好。

  禱告安置了不安的心,撫慰了傷痛的靈。伊曼隨之來到了白色更衣室,悄然開啓妝臺上的首飾盒,捻起一支鑽石簪子,注目片刻,不覺眼眶微濕。

  太后生前曾對她說明鑽石的來歷,鑽石原是奧拉洛夫公爵在安特衛普、為凱薩琳大帝購得的稀世珍寶,便是聞名的奧拉洛夫鑽石。也是先皇最寵愛的蘇菲的愛物,而這個女子可謂是保羅一生中唯一的真愛。

  太后雖然年老,心卻不糊塗,早已看穿了小兒子對伊曼的心思,巴夫洛夫宮裏的一切,無能矇蔽她的耳目。

  「伊曼啊!妳知道爲何同是公主,我當上了皇后,而蘇菲卻只是個情婦?」

  伊曼搖搖頭。

  太后輕哼一聲,「那是因爲她並不在乎皇后這個位子,而我在乎!妳千萬別步入她的後塵啊!」

  太后縱然偏袒兒子,但也心疼伊曼,便暗暗提點著,即便米凱爾承諾要與夏洛特皇妃離婚,多半是等她歸天之後,哄騙伊曼繼續與他懵然暗通款曲,並不是真心要迎娶她爲妻。

  伊曼轉動著髮簪,鑽石的星芒隨之舞動。然而這方寸內殿,卻傳來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。她不動聲色審視著,晦暗之中,她瞧不清,惴惴側耳,仔細聽著周遭動靜。

  目光掠處,紋金白綢、花色地氈、絹繪屏風,恍然間長鏡中白綢窗簾後、有一道幾不可辨、略深的陰影落入眼中,若非心細如髮,這道影子在晦暗中絕難發現。她轉身循著暗影,目光緩緩移去,那道暗影終於勾顯出一對男女。

  是米凱爾藏身窗簾後,摟著一個上身裸露的女官,她認得這個女官,是沙皇與皇后宮裏的人。

  伊曼駭然驚呼。

  一時心頭劇震,憤、恨、羞、怒,種種複雜的情緒齊聚湧入心間,卻是那般地痛楚。

  她霎時間一口氣轉不過來,掩面退開,卻不是退向門口,而是退向裏邊的壁角!

  牆角壁上正是壁爐,壁爐下懸著用來劈刺木炭的鐵杵黑叉,她柔媚的身姿一俯下,旋即拎起鐵叉,力道猝然一帶,疾退、轉身、插入,兔起鶻落之間,這根鐵叉已經刺入了女官的雪白柔軟的胸脯,決絕不帶一絲遲疑。

  血濺金屏無聲。

  白絹金屏,宛若雪地紅梅驟然綻放。

  一道觸目驚心的紅血汩汩從雪色的乳房湧出!

  隨之而起的是一陣女人的尖叫哀嚎聲,她的嘴立即被米凱爾捂住了。

  伊曼使盡全身的力氣,舉起鐵叉抵上米凱爾的胸膛,身子顫抖,啞聲喘息,顫音質問著,「米凱爾!你是不是一直在欺騙我?」

  三人無聲僵持,生死已在一念之間。

  「你到底有沒有良心?你母親死了,在她靈前你居然還有心思在這裏風流快活。」

  在這危急之時,他竟也能拾掇起皇子的顔面與骨氣,摟著那女人不抵抗也不躲避。鐵杵直刺胸膛的那一刹那,她在他深深淺淺的眼眸中看到絲絲入骨的溫柔,手腕驟然一軟。

  鐵杵脫手無聲跌落地氈。

  縱使他負了她,人在,情在,她愛他。


[1] ​ 這位普魯士國王即為菲德莉克的姐夫(同時也是大伯,她們姐妹嫁給兄弟),亞歷山卓皇后的父親——腓特烈威廉三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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