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日土寸，翎蔭漫漫

修道院

　　一陣凜冽的寒風，挾帶雪霰，裹住猛獸的喘息聲，一股濁熱腥氣襲來，莫名地令人毛骨悚然。這股腥氣遊蕩於雪林間，嗅到這氣息的馬兒，警覺地繃緊了神經，猝然高舉了前蹄，扭頭不願前進。

　　馬背之人緊緊勒住了繮繩，策馬繼續前進，馬蹄踏破地上的冰石，咔咔作響，一步步朝那腥氣逼近。

　　倏忽，一頭猛獸雪鬃如銀，衝出雪林，那雪白的龐然身影，在雪地裏讓人看不清，卻猛然站立了起來，在陽光下，全身閃著耀眼黃光，揚脖長嘶，咆哮如雷，撼動山林。

　　原來，雪林裏藏著一頭北極熊，若不是牠身上腥膻的氣息透露了行蹤，那雪白的毛色在雪地裏是種保護色，一時讓人難以察覺。

　　馬兒見狀卻害怕了起來，鐵蹄奮舉踟躕。馬上之人目光如炬，湛然有神，卻鎮定如山地扣緊扳機，兔起鶻落之間，一聲槍響劃破雪野，如驚電疾馳。

　　驟然，雪鳥紛紛振翅離林。

　　躍起的熊體，在半空中陡然一顫，扭動了幾下，以殘留的餘力，做最後的搏鬥，向前邁了幾步，就在牠全力撲向狩獵人時，巨大的身軀無力不支、轟然墜地。

　　汩汩的鮮血在雪白的皮毛上劃下一道觸目驚心的紅跡，雪色皮毛猶自在雪地上起伏著，喘息著瀕死一搏的餘力，顫動著死滅不變的定理。

　　回首望去，茫茫雪林中，有一衆護衛們縱馬奔馳近前，爲首揚鞭策馬之人，便是皇弟米凱爾。

　　米凱爾翻身下馬，足尖甫落雪地，便聽到從林中傳來一陣嚶嚶泣聲，宛若新生嬰兒在哭啼，哭聲引得衆人面面相覷。

　　隨同前來的幾個隨扈尋聲而去，不遠處覓得一處巖穴，幽暗的洞内卻乍見一對毛絨可愛的小北極熊，令人吃驚的是這對小熊卻守護著一隻搖籃。

　　不多時，隨扈擁簇而來，奉上這隻華美的搖籃。

　　搖籃遞向獵殺北極熊的人的面前，那人剛大氣不喘地獵下一頭極爲罕見的獵物，意態閑閑地坐在馬背上，依是處變不驚。

　　他低頭探看，搖籃裏睡著一個全身裹著雪白熊皮的嬰兒，不禁動容俯身抱起嬰兒，擁在懷裏，用身上的玄色貂皮大氅小心翼翼地裹住嬰孩嬌嫩的身軀。

　　嬰兒短小的脖子上卻掛著一個貴重的鎏金墜子，墜子上鑲嵌著一塊富饒中國風味的翡翠。

　　在這冰天雪地之中，甫落地的嬰孩如何存活下來？

　　這非但是奇跡，而且是個神跡！

　　更離奇的是，嬰兒的身側竟然伴著兩隻極爲可愛的小北極熊，以溫暖的軀體庇護著嬰孩，舔舐著圓滾可愛的臉蛋，而這兩隻小熊，顯然是剛斷氣母熊的遺孤，莫非，母熊哺育了這名棄嬰？

　　「陛下，籃内留有一封信！」

　　陛下？

　　原來獵殺北極熊之人，乃是俄羅斯沙皇尼古拉一世。

　　沙皇從隨扈手中接下那封信，淡定地展信御覽，這是一封以德語書寫的短箋，他母親是來自日耳曼的公主
[1] ，自幼便熟稔德語，一目十行立馬看完了信，環著嬰兒的雙臂似乎也隨之僵了僵，最後輕聲地道出嬰兒的名字︰「Nadezhda Mikhailovna Yunina！」

　　是個女孩！
　　
　　米凱爾聞言，惶然地與沙皇對視一眼，心下揣摩著如何應對︰依照俄羅斯人命名的慣例，嬰兒的中間名説明了生父是何人？而女嬰的中間名為Mikhailovna 。

　　這意味著米凱爾自己便是嬰兒的父親。

　　然而，全俄羅斯以米凱爾為名的男人何其多？爲何必是自己？
[2]

　　隱隱中，他覺得一切都不對，在這御苑，在這御前，在這樣的地點與人前，在這樣極佳的時間點上，正好在沙皇狩獵之時，出現了這樣一個雪白可愛的新生兒，卻帶著他的名字。這有何古怪？若説有古怪，就是一切太巧了。

　　唯有經常出入冬宮之人，才能夠做到這般的恰到好處︰恰好的時間，恰好的地點，恰好的人前，安排一對小北極熊守護著一個失怙失恃的嬰兒，出現在沙皇面前，在天寒地凍裏，在驚心動魄中，讓一個極爲柔軟可愛的嬰兒來撼動沙皇的心。

　　看樣子，這件事針對的是自己。
　　
　　即便不是自己，也必須是自己。

　　風流成性的他，處處留情，卻一時想不起這一個叫做Yunina的女人，而且還是一個來自日耳曼的女人。或許⋯⋯是那個女人，但她並不叫六月⋯⋯
[3]

　　或許⋯⋯生母不叫作六月，而是生在六月，心念電轉間，他恍然驚覺到什麽⋯⋯
　　
　　莫非是她⋯⋯

　　行思至此，他不覺心虛地擡眼看了兄長一眼。

　　沙皇臉上籠罩了一層嚴霜，目光凝結成冰柱般的冰冷，眉深蹙，眼深斂，堅定如山的神色，彷彿當下已認定了自己便是女嬰的生父，一切只待他回應。

　　待他認下這筆風流債。

　　冬宮上上下下，誰沒有幾個私生子？他何必良心不安？但在冰天雪地中，他心中卻極爲忐忑，衣領間竟也不覺滲出汗來。

　　然，這個自稱為六月的女人，可是已入了修道院，褻瀆可是大罪。

　　想到這裏，他低垂的頭，更低了。

　　沙皇一聲低笑，彷彿自我解嘲，帶了些許恨意，不待米凱爾出聲，逕自取下了鎏金翡翠，將信收入貼身中衣内，隨手將嬰兒遞給身側的隨扈，掉轉馬頭，揮鞭疾馳而去。
　　
　　馬蹄噠噠，寒風獵獵，捲起千堆雪。
　　
　　噠噠的馬蹄聲彷彿訴説著，一個美麗的錯誤。

【背景音樂】『魔鬼的顫音』第一樂章，是小提琴家塔天尼（G. Tartini）的作品，為David Garrett所演奏。



[1] ​ 尼古拉斯一世的母親是符騰堡公主︰Sophie Dorothea von Württemberg，恰巧我本人也住在符騰堡。
[2] ​ 尼古拉斯一世的皇弟，保羅一世的第四個兒子，名叫做Mikhail Pavlovich Romanov，而Mikhailovna正意指著，嬰兒的父親叫作Mikhail。
[3] ​ 六月，德語︰Juni，俄語︰Yiyun，Yunina是Yuni加上女性字尾-na，更接近德語的六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