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好逑

歐嘉島

　　「比之南地，素聞俄羅斯以巍峨深殿著稱，這會兒倒像是專程來北國看南國園林似的⋯⋯」卡爾頷首笑嘆，長身立於垂柳下，幾點深綠柳葉灑落肩頭，越發映得丰神卓然，風流倜儻。

　　伊曼身著一襲緋色宮裝、周身纏繞著煙霞雲紗披帛，襯出她雪膚花貌，麗質天成。行苑初見，這位儲君竟肆無忌憚地向沙皇求娶伊曼，直言讚歎公主絕色無儔。現今，兩人並肩立於島上欄杆處，儼然是一對奪目之極的儷人。

　　鄉間別苑是沙皇與皇后夏日經常蹕住之地，也是親人相聚之地，少了冬宮如雲侍女與扈從，更覺清淨自在，四處充滿濃厚的家居田園氣息，無有冬宮的拘謹靡麗。原是皇后極爲鍾愛的一座行苑，伊曼幼年時經常與弟妹在此盤桓，度過無數甜蜜靜好的夏日時光。

　　自從皇后病了之後，遂成了她個人靜養之地。

　　伊曼與卡爾並肩遊園於花間，而歐嘉卻踟躕於一尺之外，把這個燙手的未婚夫推給伊曼去應對。

　　伊曼無可奈何，只好娓娓引介，「這座小島原本是爲了讓母后休養、填土興建的，她曾經一度因病遠道至西西里島療養，因此父皇才讓人將島上景物佈置成南國風光。」

　　亞歷山卓皇后在西西里島療養時，正值皇太后崩逝，后宮一時無主，皇后中斷療養，從西西里島返回冬宮。沙皇下令在此增建行苑，以排解皇后的鬱悶傷懷，幾處院落全採南國裝飾風格，歐嘉島的樓臺水榭便是仿龐貝遺跡而建造。

　　名義上雖是爲歐嘉公主婚禮而興建的島，然兒這島嘛！卻是件帶不走的嫁妝，沙皇到底是爲誰而築歐嘉島？其實皇后心知肚明，雖以歐嘉爲名⋯⋯

　　然而，經常在此地逗留的人卻是伊曼。

　　小島宛轉隨雲，環水明媚，花木扶疏，垂柳掩映。既臨近彼得霍夫宮，又是個與外界隔絕的孤島，島上園林方寸移步換景，處處佈局皆含有巧思，之於政務繁忙的沙皇而言，無疑是個隱退藏身的好去處。

　　而這處玲瓏水榭，景緻繁妙，卡爾看得興味盎然，循著流水聲轉出花蔭，底下流水潺潺，引水入園，豁然成了花式噴泉。

　　一行人駐足於噴泉旁多時，在卡爾與伊曼攀談時，歐嘉公主兀自領著侍女們入内佈置茶點，留下伊曼獨自陪著王儲在園中賞湖景。王儲看著歐嘉漸去漸遠的身影，便抓緊時機，開口直陳，「卡爾仰慕公主天人之姿，一片至誠卻遭陛下回絕。即便陛下捨不得公主出嫁，拒絕了我的懇求，公主總得爲自己的歸宿做一番打算。」

　　伊曼明白卡爾的心意，但並非鍾情於他，便委婉回絕，「母后一直病著，離不開我的。」

　　「我是誠心求娶公主爲妻，請公主不要拒人於千里之外。」卡爾依是不改初衷。

　　伊曼想起她父皇昨夜在枕畔的交代，務必規勸王儲，盡速與歐嘉完婚，不得有誤。

　　若説是要規勸王儲莫要執迷不悟，這也未免太過矯情，不如直接點出利害關係，或許能讓他懸崖勒馬，及時回頭，「殿下此番前來俄羅斯議婚，兩國議定的人選是歐嘉，伊曼本非羅曼諾夫的血脈，想必貴國陛下心中盼望您娶回的是個羅曼諾夫公主，而非無有頭銜名份的私生女。[1] 而殿下您如此癡纏下去，不但傷了歐嘉的心，又損及俄羅斯的顔面，斷送兩國友誼，這樣於己又有何益處呢？」

　　她嫵媚笑容下，閃動著如炬目光。

　　卡爾的臉色微微變了，莫非沙皇未曾賜予伊曼公主頭銜，沙皇如此寵愛公主，這究竟是何故？

　　伊曼意識到他的反應，便接續道︰「殿下的來意，彼此都遣使事先已商議明白了——意在兩國修好，維繫歷來的聯姻同盟，求娶歐嘉公主為王儲妃，勢在必行，殿下謹記。」

　　這是件本質上根本不能變卦的事。

　　他卻變卦了。

　　然而，棄歐嘉另娶伊曼，形同挑釁兩大强權——俄羅斯與不列顛，他們是大國，而他符騰堡可是小邦，沙皇豈可願意爲了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養女，失去泱泱大國的顔面，不列顛也不會因他符騰堡王儲的婚事而去得罪俄羅斯。

　　況且，這其中還隱藏著，卡爾未能親眼得見的那一層面。

　　然而，他眼中惟有伊曼一人，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，遂再次懇求，「符騰堡與不列顛歷來也是互通秦晉之好，祖母薨逝後，祖父續娶的夏洛特長公主，正是公主您的親姑媽啊！於今若迎娶公主回符騰堡，父王一定不會反對。」[2]

　　「當前政局未必如同殿下所言。」這輕輕細細的一句，便點醒了王儲。普魯士崛起，不容小覷。

　　他俯身靠近她，語聲溫潤，「真的拒絕？」

　　她一雙眸子璀璨奪人，髮髻上紅寶爍爍與之爭輝。望定他赧然笑道︰「如若與相愛之人共度一生，是殿下您眼下最大的心願，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？」

　　聽到伊曼直陳心事，卡爾不禁脫口而出，「莫非公主心有所屬？」

　　她靜了片刻，緋衣艷光驀生幾許黯然，決絕點頭，「正是！」

　　彷彿意料之中，又似意外之極。

　　他眼中失望之色流露無遺，深深看她良久，忍不住啓齒再問︰「那人可是已有了妻兒？」

　　「殿下以為呢？」卡爾沒想到，竟然伊曼不動聲色地反問他，這一反問，答案再清楚不過了。

　　卡爾原本心懷一星半點的希望，直至此刻，聽她坦然承認，心中早有意中人，即便終身煢煢孑立，無以爲婚，卻寧可湮沒深宮，也不願跟隨於他。

　　可見她愛此人至深，這讓他感到心底隱隱作痛。

　　那深情的目光流連在她眉目之間，久久不能移開，撩起她心中深深淺淺的踟躕與悵惘。

　　良久，良久，他再無言語，方轉身、欲舉步而去時，惟聞身後傳來一句話，「伊曼雖婉拒殿下的求婚，但冬宮卻未拒絕了您。」

　　「是沙皇遣妳前來相勸？」明知伊曼對他了無情意，還是想知道這番話是出自伊曼自身，還是沙皇威逼。

　　「是，與不是都不重要了！望殿下顧全大局，儘快與歐嘉完婚！」事到如今，爲了避免節外生枝，沙皇要以果斷迅捷的手段，斬斷亂絲。

　　他深深嘆了一口氣，風中送來一絲縹緲香氣，彷彿是茶香，心頭微慟，當下將話鋒一轉，「曾經聽聞俄羅斯人烹得一手極佳的土耳其茶⋯⋯」話音未盡，便撇下伊曼，大步流星地入内而去。

　　伊曼心想著，那是只屬於他們小倆口的茶，不便參與，便乖覺地款步上閣樓休憩去了。
　　
【背景音樂】︰李斯特『Étude 6』，郎朗演奏。



[1] ​ 王室私生子女不能繼承爵位財產頭銜，而卡爾是王儲，未來的國王，必須迎娶擁有正式公主頭銜的人。
[2] ​ 夏洛特長公主是英國國王喬治三世與夏洛特皇后的長女︰Charlotte Auguste of the United Kingdom，是符騰堡國王腓特烈一世的第二任妻子，腓特烈一世正是卡爾王儲的祖父。此篇小説設定，伊曼的生父是為喬治三世的兒子，漢諾瓦國王恩斯特·奧古斯特一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