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鐘聲



鄉間行苑裏的立式鋼琴


  細雨如織,密密垂落哥特式屋檐,檐外燕子呢喃,林苑紛落了殘紅一地,石徑上落英成泥,已是晚春時節。

  「雨把花都打落了。」歐嘉公主喃喃自語,憑窗遠眺,煙水輕籠湖面,細看之下卻是千萬綿密細針扎入湖心,久久凝視竟有扎心痛感。遂將視線移轉到浮在湖面的小島,島上蓋有一棟龐貝城風的水榭閣樓。

  閣樓落成時,便是自己出閣之日。

  公主懸念著,是喜、是憂、是無奈。

  她父皇早已決定將她遠嫁日耳曼,人選已定,是符騰堡王位繼承人——卡爾。

  俄羅斯與符騰堡兩國關係素來深厚,不單衹有祖母瑪麗亞皇太后是個來自符騰堡的公主,叔父米凱爾親王也是迎娶符騰堡公主,而未來公公——符騰堡國王威廉一世正是自己的親姑丈。[1]

  迎娶日耳曼公主向來是俄羅斯皇室的傳統,沙皇尼古拉斯一世的皇后是普魯士公主,先皇亞歷山大一世的皇后也是個巴登公主,而皇弟米凱爾求娶的也是符騰堡公主,兄弟三人皆娶日耳曼公主爲妻。同樣地,遠嫁日耳曼也是俄羅斯公主的命。

  此番議定的人選是瑪麗亞皇太后娘家的人,符騰堡未來的國王。與日耳曼國家聯姻可鞏固俄羅斯與中北歐各邦的同盟關係,是俄羅斯自彼得大帝以來一貫的政策,那是因爲北歐與中歐各國王室皆出於日耳曼,連俄羅斯皇室也是出自日耳曼。

  與符騰堡議婚之際,沙皇便命人將這泓鏡湖的淺灘淤泥填土成島,在湖上蓋了一座精巧的閣樓,以公主的名字命名,作爲來日婚宴之地。

  幾年前長公主瑪麗亞出嫁時,沙皇對那門親事便十分不滿。瑪麗亞公主中意的人恰巧是巴伐利亞國王的外甥馬西米連
[2] ,此人既非王位繼承人,又是拿破崙妻子約瑟芬的孫子,他父親乃是約瑟芬獨子、戰績輝煌的歐仁。當年拿破崙攻入俄羅斯時,先皇以焦土政策焚毀了整座莫斯科,才擋住拿破崙的千軍萬馬。俄羅斯皇室早與波拿巴家族勢不兩立,豈有結爲親家的道理。

  無奈長公主極爲愛慕這位因巴法聯姻而生的落難王孫,沙皇只好勉爲其難允了這門親事,最後還是做了拿破崙的親家。此番,想在次女身上扳回一城,彌補當年的缺憾。

  歐嘉一直都明白父親的心思,心中早已知曉,將來所嫁並非所愛之人,注定肩負延續俄符兩國「秦晉之好」的重責大任,她姐妹三人。爲何非她不可,更何況還有另一人,其實比她更適合這門親事。

  爲何每當議親時,無人想到她呢?

  心中疑惑正當難以排解時,恍惚間傳來琴聲入耳,指法綿密輕快如鈴,婉約的音律中帶有絲絲滄桑感。她聽出是李斯特的『鐘聲』,衆姐妹中,就數伊曼的鋼琴指法最爲靈巧敏捷。

  而伊曼卻是個比長公主還要年長的公主,是父母親的養女,終日陪伴久病的皇后在側,滯留彼得霍夫宮鄉間行苑
[3]的時日遠遠多過於自己。

  歐嘉聞得琴聲便提起裙襬,直往長廊裏去,也不顧密雨正急,身後披帛裙襬曳過陽臺水漬,紗裙盡濕。

  不意踏入一灘濁水,濺濕了涓潔的杏黃紗,正覺後悔,卻聽身後傳來輕柔語聲,「歐嘉,隨我到房裏。」

  母后不知何時來到身後,素紗如雲,凈瓷的臉帶著病容,連語聲也似水濺瓷,泠泠澄澈。一聽見母親的聲音,歐嘉立即轉身,訕訕地隨她入内。

  亞歷山卓皇后抬手為她拭去頰上水跡,舉止柔憫,歐嘉心中卻忐忐不安,只聞母親柔聲道︰「這裏有幾件首飾,是妳祖母當年從符騰堡帶來俄羅斯的陪嫁,剛好為妳添嫁妝,看看有沒有中意的⋯⋯」這話歐嘉聽來,卻也不由心中一酸,不知自己爲何如此不安。

  外傳符騰堡王儲喜歡的是⋯⋯

  公主眼角餘光掃過桌案,眼下滿是晶瑩璀璨的珠寶,在她眼中卻如若無物,視線踅來踅去,彷彿什麽都看不上眼。

  忽有侍女進來傳報,稱陛下攜同符騰堡王儲已離了彼得霍夫宮,一行人不刻就要抵達鄉間別苑了。

  一聽見那人就要來了,歐嘉立時驚慌失措,拽了皇后的袖子,而皇后的手只是穩穩地覆在女兒的手上,這是一件由不得公主任性的事情。

  她所出的三個女兒中,就以歐嘉最為乖巧伶俐,這樁婚事也就成在她的乖巧。

  皇后面色篤定,在一盤盤藍色天鵝絨托盤中,挑了一枝打造成鹿角形狀的鎏金髮簪[3],上面鑲嵌著一顆碩大金鑽,諄諄囑咐,「切記!祖母希望妳帶著她當年的嫁妝回到符騰堡,將來妳成爲皇后時⋯⋯」

  「皇后?」

  歐嘉下意識嚅囁著「皇后」一詞,母親向來甚爲看重皇后的身份,外曾祖家一門四皇后,廣爲人知,這是她從小便悉知清楚的事。

  簪上金鑽後,皇后領著公主穿過曲折迴廊,一路行至別苑北側的僻靜小廳。衆人入内時,惟見一女子背對著衆人,坐在鋼琴前,一身素衣皎潔照人,隱約中見得窈窕的身影展露某種迷人的韻致。

  沙皇與王儲已然並坐於燃著橘光炭火的壁爐前,似乎全神貫注聆聽著美妙琴聲,

  她十指迅速遊移於黑白琴鍵之間,行雲流水,琴無異於人,人無異於琴,音律從指尖自然流出,不假思索。在一連串急轉如電的顫音中,琴聲戛然而止,女子驟然起身,與衆人一齊向沙皇屈膝行儀。

  緩緩擡眸間,王儲乍見,這女子姿貌嫵媚,雙瞳翦水,清麗絕倫,卻不由看呆了,她卻以一抹深邃洞悉的笑容相迎。

  王儲滿心以爲彈琴之人便是未婚妻——歐嘉公主。正想俯身相迎時,沙皇卻搶先一步向前,款款掬起她的手,讓她隨著自己的手勢平身,道︰「伊曼!妳的琴藝又精進了不少。」

  原來是伊曼,不是歐嘉!

  這時卡爾才如夢初醒,眼前這位就是傳聞中的伊曼公主,生得竟是如此美貌,猶勝她母親漢諾瓦皇后當年風華。

  面對王儲直截了當的目光,不禁讓伊曼兩頰飛紅,與之匆匆對視一眼後,徐徐垂下了如翎睫羽,卑順地盯著自己裙裾上的蕾絲紋路出神,淡然道︰「父皇謬讚了。」

  旋即,小心翼翼地向歐嘉瞥了一眼,今天是歐嘉的大好日子,可不能搶了她的風頭。

  卡爾王儲卻絲毫不懂得避嫌,一雙炯炯眼眸只管定定地看著伊曼。

  沙皇立馬看出王儲的心思,不得不撫膺長嘆,「唉!春雨連綿,一時匆促,只備得這麼個寒磣地方。」沙皇巧妙地插科打揮、穿插了一句客套話,迅即掩過衆人尷尬的神色。

  這時王儲才回神向沙皇略略欠身,謙遜有禮地回應,「有賴陛下照應周全。」

  沙皇將一切看在眼裏,已是瞭然於心,卡爾突然當衆失神的舉措,唯一合理的解釋是,頃刻間他的心魄已被伊曼的美貌所懾,不復存有。

【背景音樂】︰李斯特『鐘聲』,為李雲迪所演奏。


[1] ​ 公主的姑姑便是Katharina Pawlowna Romanowa,保羅一世的四女,並非王儲卡爾的生母。符騰堡國王威廉一世曾經結過三次婚,王儲卡爾出自第三位妻子Pauline von Württemberg,也是一位符騰堡公主,同時也是國王叔父的女兒。威廉的父親與叔父與俄羅斯皇太后瑪麗亞三人是親兄妹,歐洲皇室並不存在與堂兄弟姐妹通婚的禁忌,但結婚對象必須與自己的頭銜身份相符合。換言之,之於卡爾王儲,無論是父系或母系,與歐嘉公主都是表親關係。
[2] ​ 馬西米連全名為Maximilian Joseph Eugène Auguste Napoléon de Beauharnais,他父親便是鼎鼎大名的拿破崙繼子歐仁(Eugène de Beauharnais),歐仁輔佐拿破崙打下大半歐洲,屢建奇勛,在拿破崙稱帝之後,受封為法國皇子與義大利王,迎娶巴伐利亞公主,拿破崙倒臺後,歐仁尋求岳父巴伐利亞國王的庇護,次子馬西米連在慕尼黑出生成長。
[3] ​ 是一處位於彼得霍夫宮旁的鄉間行苑(Cottage Palace),仿照英國貴族鄉間別墅所興建的,是尼古拉斯一世送給皇后亞歷山卓的禮物。
[4] ​ 符騰堡的徽章是黃底畫上三枝鹿角,後來演變為三隻獅子,也就是現今巴登符騰堡的州徽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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