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姐妹


沙皇寢室


  一束殘陽從方寸天窗照入閣樓。

  伊曼靜靜獨坐在沙皇寢殿内,獨對鸞鏡垂眸淺笑。她從首飾盒中取出那枝奧拉洛夫鑽石,爍爍光芒,在絢爛霞光中在閃出一絲冷意。令她不覺擡眸凝望那鏡中人,忽感陌生。喃喃自問︰「妳是得意,還是遺憾;是欣慰,還是悵惘?」

  她原本有機會遠走高飛的。

  他不會放過她⋯⋯既已得到她的人、她的心,定不會放她走!

  她緩緩將那鑽石高舉審視,藉著從天灑落的一痕餘暉,鑽石透著冷冷清輝,耳際間恍惚響起瑪麗亞皇太后生前對她説過的話,「伊曼啊!妳知道爲何同是公主,我當上了皇后,而蘇菲卻只是個情婦?那是因爲她並不在乎皇后這個位子,而我在乎!妳千萬別步入她的後塵啊!」

  保羅一生摯愛——蘇菲公主,終其一生只是個情婦。而這顆鑽石正是當年保羅贈與蘇菲的信物,此石證此心,堅定不移。

  幾經輾轉,這顆稀世珍寶竟也流落到她手中。

  念及祖母遺言,幾乎就要到手的皇后之位,她卻拱手讓人了,命運竟是這般諷刺,諷刺她與蘇菲一般都是個情婦。

  比之蘇菲,她確實也只能是個情婦了。

  多年來她不是沒有知覺到,尼古拉斯並非托付終身之人,而是鎖住她與皇后的囹圄與鏈鎖,而這條鏈鎖勒住她咽喉,越絞越緊,緊得不能喘息,緊的不能呼喊,緊緊得讓她無力掙脫。

  就算她走到天涯海角,是他不會放過她⋯⋯

  悚然,冰冷的鑽石讓她有痛感,心悸之餘髮簪惶惶跌落,一時心慌失手拂落妝臺上的花瓶,花朵狼藉散落一地,一地無能收拾的心慌。暮色中、夕陽裏,忽感極倦,極倦,索性全身跌入帷幔深垂的床榻中。

  無力收拾那一地殘局。

  不知何時,身如不繫舟飄搖於汪洋之中,萬水巨流將她捲入過往、湮沒於夙昔塵埃之中,輕輕吹去那層灰,泯滅於中的是那靜好歲月︰緊緊依偎在母親懷裏,那樣甜美,那樣安詳。她看見母親的臉龐洋溢著異彩,那容光煥發的異彩讓她感到滿足,是她讓母親感到幸福。

  伊曼知道這是夢。

  卻怎樣也不願醒來,不願掙脫出這漩渦。

  母親生了弟弟妹妹,臉上容光陡然黯然,變得憂鬱蒼白,對她說︰「我有了自己的孩子,不能抱妳了。」

  母親離棄了她。

  人人都説,菲德莉克才是她的母親,她偏不信。這個女人成日忙著更換華麗的衣裳,從未片刻得閒抱一抱她,深怕小孩的髒手抓壞美麗的衣裳⋯⋯

  她們之間總是隔著一層層薄如蟬翼的細紗、精緻的蕾絲、鑲綴千百碎鑽的綢緞⋯⋯一襲襲霓裳羽衣隨著漩渦不停地迴旋,一件件從她眼前飄逝飛去,煙霞紫、海棠紅、流嵐青、木槿紫⋯⋯

  那個女人不高興時,就拿把刀子將這些華麗的紗裙綢緞割得殘破不堪,割完之後便哈哈大笑,將她緊緊抓住,「妳的臉蛋太漂亮,我討厭所有美麗的女人,看我怎麽劃破妳這張臉⋯⋯」

  這樣的女人不是母親。

  從此她不再説話。

  小小的她天天穿著一件煙水碧的紗裙,碧如青天,白如浮雲,守在宮門等候著那個人。她離開他時也是穿著這件紗裙,他曾經答應會來看她,她怕自己會長大,怕他認不出她來,更怕他會忘了自己,所以執拗地只願穿這件碧雲紗。

  「公主!天黑了,別等了!」

  一直等,一直盼,碧雲紗早已磨得破舊不堪,她的身體早就大得穿不下這件衣裳了。四年後,終於在一次暮色籠罩領主宮[1] 之際,她小小的臉龐前,驀然伸來了一隻強有利的手臂,將她從支離破碎的霓裳羽衣中,解救出來。

  那正是尼古拉斯的手臂。
  
  他來了,他的容顏一點也未變,笑若春陽薰風,如往昔,如別時。她個子長得很高了,但他並沒有忘記她。她哭著再次投入他懷中,他抱起她、親吻她的臉、用體溫去捂暖她早已冰冷的心,在她耳邊煦暖地說︰「我來接妳回家了。」[2]

  她抽抽噎噎地想要表訴四年來的思念與悲傷,兩年多不曾開口說過話的她,竟然顫聲哀叫著,喊出了這句話,「一生一世再也不分離⋯⋯」

  尼古拉斯早已得知她患了失語症,便大吃了一驚,頻頻拭去她的淚眼,金口玉言向她保證,「好!我們一生一世再也不分離。」

  那雙眼楮閃動著精光,是一生一世的承諾。

  ☸☸☸

  她突然感到一雙眼居高臨下,從虛空中俯視她,正在嘲笑她傻。她猛然驚醒,看到那雙晶亮的眼,冷冷的彷彿洞徹她心底的秘密,這雙眼眸的主人正是歐嘉。

  一覺醒來,已是華燈初上,夜幕低垂時分。

  方才淒迷的夢境是潛意識、是錯覺、是宿命,卻不斷地折返來鞭笞她、折磨她、凌遲她⋯⋯但她也只能若無其事地揉揉惺忪的眼皮,慵然道︰「時辰不早,妳回吧!」

  「卡爾說妳已有了意中人?」歐嘉猝不及防地這麽一問,令她全身驟然僵住。

  「那又與妳與卡爾有何干係?」伊曼亭亭起身,裙裾飄垂,舉措從容。

  「妳明知道外頭都謠傳著,他愛的是男人,卻硬要我嫁給他。」
[3] 歐嘉嘟起嘴,似撒嬌,似埋怨,語意已不若先前煩厭嫌棄,可見她的心思已被一盞茶給籠絡收服了。

  「歐嘉!他愛的若是男人,爲何會看上我這個女人?」伊曼低聲反駁著,謹慎地不去觸動歐嘉心中的那股傲氣與怨氣。

  「那妳自己去嫁給他!」

  果不其然,全在沙皇預料之中,歐嘉又再次使詐,犧牲姐妹去填補那個令人尷尬的空缺,伊曼耐著性子對妹妹說︰「妳明知這是不可能的。」

  「爲何不可能?不就是因爲父皇捨不得妳出嫁,要永遠把妳捧在掌心上,讓妳睡在他寢殿裏⋯⋯」歐嘉語鋒犀利,語意輕蔑,刀刀砍入她心底。

  「歐嘉,妳又想說我工於心計、只會爭寵?」伊曼喃喃低語,神色有些恍惚。

  歐嘉卻向妝臺挪步,從地毯上捻起那枝奧拉洛夫鑽石,「妳非但會爭寵,而且手段厲害得很,知道如何把長輩哄得把最貴重的東西都留給妳,我看妝臺上這些珠寶首飾都是妳的⋯⋯祖母留給妳的這顆奧拉洛夫鑽石可是舉世無雙的寶貝,難不成我會看走眼?冬宮中有哪位公主能像妳這般揮霍無度的,稀世珍寶任妳丟在地上隨人踐踏。」

  伊曼怔了片刻,深刻警覺到,歐嘉是專程來吵架的, 强力按捺下情緒,不搭理,也不回應。

  「妳的心上人是我們父皇吧?」歐嘉放膽直問。

  伊曼頓時僵住,剎那怔忡,瞬間失神,不知該忸怩,還是該羞慚,一抹嫣紅浮上蒼白臉頰,薄唇緊抿,不作一聲。

  而緘默不語卻又成了再明確不過的默認。

  瞬間,歐嘉明瞭了一切,但還是不放過她,繼續問下去,「妳是自願的?」

  燭影忽地飄動,在伊曼冶艷臉龐掠起一陣魅惑的光影,她想起了那次假面舞會,不由自主地抿抿唇,啓齒道︰「妳説得一點都沒錯,父皇不曾恃強威逼,我是自願的。」語聲堅定清冷,令歐嘉搖搖欲墜。

  歐嘉神色迷惘地問︰「爲什麽?」

  「他不曾逼迫我,是我引誘了他。」這句話像是一道電擊,深深擊入歐嘉的内心,不知還有多少不爲人知的齷齪事,藏在這個深不見底的宮闈裏?

  歐嘉滿眼譏誚之色,「伊曼!妳好無恥!」

  一字字,如針入耳,如刀戮心,讓人心口滴血發疼,讓人腦袋劇烈震動。

  她的語聲帶著一絲顫抖,「歐嘉!妳可曾知道,在妳還沒出世之前,他們曾經遺棄了我,把我送還給生母。生母虐待了我,他才把我接回。引誘他只是爲了不被再遺棄⋯⋯一切只是爲了活下去⋯⋯」

  歐嘉聞言驟然大驚,世間,竟有這樣的情。

  伊曼只說了半截話,不忍讓心思單純的妹妹知道,幼年時對母愛的期盼與渴望,早已將自己鎖進一隻牢籠裏,再也無力掙脫逃離。於己、於沙皇、於皇后,愛已經成了一道無形的枷鎖,牢牢地將三人捆綁在一起,再也無法斬斷。

  不是他不放過她。

  而是她不放過他。

  往事豈能如煙,
  
  是她終其一生都必須背負的十字架。

  兩個娉婷嫵媚的身影,被水晶華燈的迂迴交曡折射,映成了兩道蕭索的影子,照見生命種種更幽微無明的角落。當她們駭然擡眸,四目相視時,早已是淚眼婆娑,泣不成聲了。


【背景音樂】︰帕格尼尼『第二十四號隨想曲』
【小提琴手】︰Alexander Markov


[1] ​ 領主宮便是位於今天德國漢諾瓦的Schloss Herrenhausen,取Herr為領主之意,我將之譯為領主宮。這座宮殿原是英國王室的本家,英國國王喬治一世與二世都在此宮殿出生。二戰時卻被英國空軍炸毀,現已重建,作爲漢諾瓦歷史博物館與會議廳。
[2] ​ 尼古拉斯因妻子患得產後憂鬱症,於1820至1821陪伴妻子返回柏林娘家療養,此時伊曼五歲。1824至1825尼古拉斯偕同妻子再度造訪柏林,翌年因亞歷山大一世病篤,因而返回俄羅斯,隨之登基為沙皇,此時伊曼九歲。
[3] ​ 符騰堡國王卡爾一世是名同性戀者,與歐嘉公主婚後未能生育,國王最著名的情人是來自紐約的宮廷内侍長︰Charles Woodcock。歐嘉皇后一生致力於慈善事業,在符騰堡各地多有以她命名的道路、學校、醫院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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