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人手戈,唯我獨尊



尼古拉斯一世書房


  那一夜,恰是米凱爾被召入冬宮,兄弟二人正在沙皇私人書房議事。

  雪冷平靜的冬宮,處處猶是一團喜氣,是女嬰嫚嫚帶來的喜氣,人人都說雪地降臨熊女是祥瑞之兆。但誰也沒想到,冬宮中卻譁變橫生,皇后突然狂奔而來,拒退重重護衛隊,一路無人能抵擋——她身穿白絹寢衣,外披曳地金絲睡袍,赤足散髮地闖進了書房。

  書房的門被她推開的一瞬,羅曼諾夫畫廊呼嘯過一股氣流、飛馳過歷代沙皇,隨著她的脚踝一同捲入書房之中。她的衣袂長髮隨流淩空,咄咄逼人的氣勢,連沙皇也爲之一震。

  她一路擯斥衆人,奔赴御前,見到沙皇時忽然立足不穩,不支倒地在案前。米凱爾連忙奔上前攙扶,她心中卻燃起一股恨意,便往他肚裏狠狠地一推,讓他感到痛楚狼狽。

  尼古拉斯見勢霍然起身,警覺地挪步立於長窗,無視於皇后的舉措,只是悠悠凝視窗外。在水晶燈的照射下,頎長淡定的身影投在地毯上,那黑色的影子在空氣中凝住不動了,像是被時光困住了。

  窗外的黑幕,無盡的黑,無盡的空,空得無盡,大雪鎖住了茫茫天地,鎖住了他與她,鎖住了冬宮所有的人,在一片無盡的黑暗中,他又能瞧見什麽?

  其實,他根本什麽都不想看見。

  這時,她在黑暗中才看清了這個共枕了二十七年的男人,丰神朗朗,俊逸挺拔,而他的心從來都是冷的。正如這座宮殿,奢華到極致,同時也是冷漠到了極致。唯有女嬰嫚嫚出現的那一日,他才顯得有點熱情放縱。

  然而點起這把激情熱火的人又是誰?

  皇后冷冷站起,一步步踱向長窗,臉上掛著兩行淚,雙目紅得像要滴血。

  沙皇直直望著她,容色淡漠,目光成冰。

  米凱爾從未見過皇后如此絕望而痛楚的神情,她的表情向來是無風無浪的太平歲月,今夜爲何如此不寧靜?

  她淩厲逼視著尼古拉斯,語聲顫抖不成聲,終於奮力地吐出那句話,「她⋯⋯死了!」

  沙皇抿緊薄薄的雙唇,視線依舊凝在窗外,不搭理,也不回應。

  驟然間咔一聲,只見皇后往案上擲出一塊鎏金翡翠,他不禁脫口驚呼,「啊!嫚嫚身上的那塊翡翠⋯⋯」

  卻聽皇后恨恨地說︰「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爲。你做事一向滴水不漏,萬萬沒想到,我也有一塊同樣的翡翠吧?」

  這時沙皇才意識到,是女嬰身上的翡翠洩露了秘密。他面無血色地轉向她,微弱地喚一聲︰

  「Lottchen!」[1]

  他已經很久很久不這麽喚她了,她聞言搖搖欲墜,不自主地合了眼冥思,又乍然睜開了眼,眼中倦色空茫,一瞬不瞬瞪著他,「多年前,有人在中國得了四塊珍貴的翡翠,雕琢成同款一式,只有上面鐫刻的中國文字有差異。據説這四塊翡翠分別象徵著世間最有權勢的女性君主,每塊玉佩都有一道相應的燈謎,打的是一位女性統治者。因外祖家一門出了四國皇后,外祖父便將翡翠買下,分贈給成爲皇后的我們。英國皇太后分得一塊,她母親分得一塊,我母親分得一塊,我也分得一塊。」

  沙皇豁然大悟,而『她』母親⋯⋯正是漢諾瓦皇后,「啊!她母親把自己的那塊翡翠給了她,她又把翡翠給了嫚嫚⋯⋯」

  皇后直直望住他,嘴角噙著一絲涼薄的笑,「那一夜,你快馬加鞭趕去修道院看她,只是爲了讓她知道孩子平安無事,是吧?」

  沙皇以慘白的面容迎向妻子,走近她身邊,以手指拂過她凌亂的髮絲,「都放下吧,妳我她之間無論誰對誰錯,什麽也抵不過安穩清靜的日子。」

  把舊事都勾銷?他的語意依是漠然無情,令她心頭起了無盡涼意。

  她的身子一晃,以破碎的語聲喊出,「是你將她往死裏送的⋯⋯是你殺了她⋯⋯」她激動地去扶住沙發,胸口劇烈起伏,喘息不繼。

  尼古拉斯長嘆了一聲,「不!她得了產褥熱,我派了最好的醫生去醫治她,最後還是回生乏術⋯⋯」

  皇后踉蹌走近了兩步,顫抖指著沙皇,「你別哄我了,什麽雪地熊女,什麽天降禎祥,什麽翡翠是祥瑞吉兆,一個剛剛分娩的女人還不能下地,如何將孩子抱往雪地裏去?嫚嫚身上裹著一張北極幼熊的皮毛,這才引來了母熊,這樣的主意除了熟知北極熊習性的你,還有誰會想出這樣的主意?更巧的是,這時候你人就在苑林上狩獵⋯⋯天時地利人和,這件事情籌謀完美縝密,滴水不漏,但問題就出在滴水不漏,這世上除了你,沙皇,還有誰能夠安排這樣一條密不透風的奇計⋯⋯」

  果不其然,她終也疑心到他頭上來了。

  「趁著米凱爾也在這裏,我們三人當面把話説清楚,嫚嫚是你的孩子⋯⋯是嗎?」

  尼古拉斯依是沉默以對。

  「當年你到柏林無憂宮求親時,她是那樣雪白無瑕、是我們情感的連帶、是我初嫁娘的喜悅,我帶著她,帶著希望嫁給了你,我一直把她當成自己的親生孩子一般呵護,她是我們的孩子,你卻⋯⋯」

  沙皇惶然退後了幾步,身後的青花瓷瓶幾乎被他掀倒,「她不是我們的孩子!她是菲德莉克的私生女,是妳的表妹。若不是妳姨母婚未離成,就急著要嫁給英國王子,她就不必讓我們收養了⋯⋯」[2]

  皇后聞言慘然嗤笑一聲,「那麽説起來,我們都要感謝你的大恩大德,沙皇陛下!」

  「我問心無愧!」他執拗地辯駁著。

  皇后咬著唇,唇上咬出血印來,「哼!問心無愧?當你發現自己對她情不自禁時,爲了掩人耳目,爲了行事更加隱秘,最好的辦法便是把她送入修道院⋯⋯你!自私自利,冷血無情,可知當初我失去她,心有多痛。」

  「夏洛特,妳心中非常清楚,當初是她自己堅持進修道院的。」他不得不提醒一句,她表妹入修道院出於自願,並不是他逼迫的。

  她猝然轉頭,緊緊閉了眼,眼底一瞬已蓄滿了淚,恨恨地道出,「是你逼她的⋯⋯」

  「是我們逼她的,妳若不是那麽地愛她,她就不必感到自責⋯⋯」

  「自責?你身爲君王,宵衣旰食,身爲丈夫,背棄妻子,身爲父親,罔顧倫常,你做下了醜事,卻把所有的責任一股腦全都推到她身上,一切只爲了維護你沙皇的臉面,沙皇的身份,沙皇的尊嚴。她是我們的孩子,何罪之有?」

  尼古拉斯最後顧不得體面,向她怒吼了一聲,「她不是我們的孩子⋯⋯」

  猛然間,她從懷裏摸出了一把手槍,槍口對著沙皇,一字字逼問著,「嫚嫚是不是你的孩子?」

  米凱爾大駭,失聲喊道:「皇后,萬萬不可!」

  沙皇如同凍僵在冰天雪地裏的冰柱,凍僵在皇后的目光裏,紋絲不動,也不開口,也不喚人,帝后對峙於咫尺,眨眼間便能血濺三尺。

  良久,良久,他才極緩極沉地點了頭。

  「是!」他的語氣卻平淡如常。

  米凱爾如聞驚雷。

  「好!好!好!」皇后連聲慘笑。

  舉槍撲向尼古拉斯。

  他卻不退不讓。

  槍口來到了他胸膛前,碰!轟然巨響震動了大殿,立於他身後的青花瓷瓶,鏗然一聲,片片跌落,米凱爾看得清楚,是皇后將槍口轉向瓷瓶。

  金摧瓷碎之間,她撒了手,手槍無力跌落地毯,卻悄然無聲無息。

  旋即,她轉身長揚而去。


[1] ​ Lottchen為Charlotte的德語昵稱。
[2] ​ 這裏的英國王子指的是國王喬治三世五子︰Ernst August von Hannover,後來即位為漢諾瓦國王,他的妻子菲德莉克便成爲漢諾瓦皇后。1813年菲德莉克與英國王子墜入愛河,尼古拉斯一世與弟弟米凱爾於1814年,到柏林求娶洛特公主,菲德莉克正為離婚案纏身。此篇故事的設定是,菲德莉克在墜入愛河後,懷上王子的孩子,因母親還未離婚,孩子誕下後就成了私生女。此時夏洛特公主的母親露易絲皇后(即爲菲德莉克的姐姐)已離世,爲了避開醜聞,菲德莉克便將孩子交予夏洛特撫養。


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