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日召火,鸞鏡慼慼


亞歷山大行宮


  寂夜深殿。

  琉璃水晶垂燈一盞盞照亮黑夜,惟照不透重帷之後,那幽沉浮動的人影。清苦綿長氣息,從帳內渺渺飄散出來,連紫色水晶燭光也帶深深寒意。

  在寂靜中,外頭傳來了啪嗒啪嗒的落雪聲,帳内驀然傳來人聲︰「芭芭拉,是下雪了?」

  芭芭拉聞聲回過神來,聽見帳裏的人正在問話,連忙應了聲是。

  「那一年熊女降臨行宮時,也是這樣的雪夜⋯⋯」裏面的人頓了頓,似自言自語,語音微弱,但芭芭拉卻聽得仔細,微微一怔。熊女之事這些年來冬宮裏傳得沸沸揚揚的,卻極少聽見皇后對人提起。

  自從那件事情之後,皇后就病倒了,芭芭拉就像皇后的影子,這道影子姿容清麗,卻沉默寧和,淡漠知足。無人能解爲何她甘願與皇后活在那帷幕之後,她的人、她的行事、她的身份,就如那道帷幕,隱隱約約,神秘而縝密,讓人無法參透。

  這道帷幕摒棄了世間的一切,彷彿世間事全與她們毫無干係。

  這美麗的影子總是靜立於皇后身側,端凝堅定而不飄忽,忠心不二,寸步也不離地陪伴著皇后,又像是互相守護著。

  她傾聽外邊的風雪聲肆虐,放心不下,便掀開帷幔,正想以自己的手暖暖皇后冰涼的兩手時,卻感覺到皇后手心捏著一塊堅硬的什物。

  扳指一看,原來是一塊鎏金翡翠。

  皇后抬眸望向她,目光平靜得空茫,無喜無悲,「芭芭拉!他曾向妳提起這塊翡翠麽?」皇后的聲音,宛若煙雪般地輕邈。

  她將皇后冰冷的雙手攏進被底,屏息片刻,才溫柔地應一聲︰「嗯!」

  「翡翠上的刻字,所代表的意涵,卻連他也不知道呢!」這時芭芭拉才意識到,皇后突然想傾訴多年來深埋心間的秘密。今夜可能會有入冬以來第一場大風雪,多半又是無眠的一夜。

  多年以來,芭芭拉是帝后之間的溝通管道。

  皇后病倒之後,醫生再三叮嚀囑咐,皇后不宜房事,怕心臟承受不住。再者,她不能再次懷孕,否則無法活過分娩的陣痛。

  千千萬萬俄羅斯人需要一個能夠膜拜的典範,尼古拉斯身爲沙皇,必須忠於國家;身爲丈夫,必須忠於所求娶的皇后;身爲强權,必須忠於普俄聯盟。

  他一如既往地夜夜與皇后共寢。

  帝后繼續活在這個鶼鰈情深的假象之中,而芭芭拉便成全了這一對「模範」夫妻——外表看似完美無瑕,卻只供人膜拜。

  從此,她便成了冬宮裏的影子,一道嫵媚清麗的影子,從不爭寵,從不饒舌,從不涉足社交圈,只是忠心不二地陪伴在皇后身旁,無差無失地主理著皇后寢宮内大大小小的事,一應不紊。

  她就像是擺在華麗宮殿中精緻的裝飾品,多了她,冬宮不會增色,少了她,無人知覺。

  就連尼古拉斯是否曾經愛過她?她也不多問。

  多年來她幾乎透視了這對夫妻心底的糾結,他的内疚,她的怨毒。

  他似乎是甘願爲她去維持這個表象,是他虧欠她的。然而,這一切究竟是爲了什麽?至今,芭芭拉依舊無法參透。

  她只知道,惟有得到皇后全然的信任,她才能得到沙皇的垂愛。即便她是沙皇的女人,在人前人後,她自始至終都只是個侍奉皇后的女官,被安排住在冬宮西樓︰34-38號廳。

  她從皇后手中接過那塊鎏金翡翠,在翻轉審視的當兒,只聽皇后幽幽地説著︰「芭芭拉!妳知道的,我外祖家一門出了四國皇后,外祖父買下了四塊來自中國的翡翠,分贈給成爲皇后的我們,據説這四塊翡翠分別象徵著世間最有權勢的女性統治者。妳看我手裏的這塊刻的是『人手戈』,聽説這三個字象徵著俄羅斯,不就是尼古拉斯的祖母凱薩琳麽?還有一句描寫她的話,説是『唯我獨尊』呢!」

  芭芭拉輕聲接口道:「這可不是麽!咱們的凱薩琳是最强的女强人,是史上唯一被冠上大帝頭銜的女人,若説她是唯我獨尊,當之無愧。」帳内幽暗,她不由得拿著翡翠走到書案之側,藉著水晶桌燈,通透玉體發出晶亮微光,這才看清上頭的確刻有三字。

  皇后似乎説得起勁了,緩緩起身,離了床鋪,芭芭拉見狀趕緊將她攙扶到妝台坐下。滿頭銀絲披散下來,一身素衣卻襯得她蒼白的臉色,更加蒼白了。她的身材極爲高瘦,與她的母親豐滿紅潤不相同。她像一朵冰清玉潔的白玫瑰,自小在娘家素有小白花的昵稱[1] 。如今髮量已疏,近年來她憔悴枯槁了許多,昔日流金般的髮色漸轉淡白,鸞鏡驟然蒙上一層灰。

  鸞鏡朱顔驚暗換。[2]

  照見玉容心慼慼。

  芭芭拉握了一把犀牛角髪梳,抬起手來,只聽她娓娓訴説著︰「還有一塊玉,上頭刻著草頭央,據説『草頭央』代表的是不列顛。英國史上曾經出現過幾位女王,而形容這位女王的話卻是︰『童貞嬛嬛』,說不就是女王伊莉莎白一世麽。她柔橈嬛嬛,嫵媚動人,一生卻未能出嫁,人稱童貞女王。」

  「嗯!就以史上最有權勢的女人而言,凱薩琳與伊莉莎白一世真的是當之無愧了。」

  皇后清寒的眼,忽綻笑靨,芭芭拉很少見到皇后的笑容,可見她今晚真是開心極了。又聽她說︰「四塊玉中,還有一塊雕刻著日月空三字,據説是中國自古以來唯一女皇帝武曌的名字,她又叫做武媚娘,所以形容她的辭語也就是『嫵媚嫚嫚』。」

  芭芭拉頓時失聲喚出,「啊!嫚嫚⋯⋯」

  「他告訴妳啦!」皇后語氣淡然,既然二女共事一夫,也不必再避諱什麽。

  芭芭拉靦腆地應了一聲「嗯」,原是與沙皇的枕畔絮語,在她面前有什麽是瞞得住的?

  再説,也無需隱瞞。

  皇后竟也噗嗤笑出聲來,「妳都不知道哦!嫚嫚剛來到這亞歷山大行宮時,那時的情景差不多是中國人説的啣玉而生了,她身上所佩戴的那塊翡翠,上面的字可難解得很,全俄羅斯無人能解呢!」

  芭芭拉紅著臉,緩聲道︰「陛下,也是讓人研究過了,真的無人能解。」

  皇后一向凝重悲傷的目光裏,突然煦如春陽,閃過異樣光芒,「這些年來,我得空時,就自己想了想,卻讓我猜出了解法。寸土日指的其實是漢諾瓦王國,漢諾瓦原本是寸土尺地,卻成了日照之國,這指的不就是日不落國大不列顛麽?如今大不列顛在今天的維多利亞女皇統治之下,國勢達到頂峰。英國王室原本來自北德漢諾瓦,而我姨母菲德莉克,竟成了漢諾瓦皇后,嫚嫚佩戴著日土寸的這塊翡翠,可謂相得益彰呢!」

  「哇!寸土日影射的竟然是漢諾瓦啊?」不識中國文字的芭芭拉卻也恍然大悟。

  皇后瞇起眼,朗朗地跟著笑說︰「眼下的這位英國維多利亞女王,將來必定子孫漫漫無盡喲!」

  五年前,沙皇尼古拉斯一世蒙主寵召,一生病痛不斷的皇后,卻奇跡似地存活了下來。沙皇死後,皇后便與芭芭拉相依爲命,一同潛居於亞歷山大行宮之中,過著平淡寧靜的日子。

  她的一喜一嗔一言一行,唯有隨侍女官芭芭拉能窺測一二。

  數日後,在連日綿延不斷的風雪夜中,夏洛特仰起臉︰奇異的是窗外日光正盛,晴朗的日光下,滿眼是濃蔭翠翠,林蔭漫漫,空氣中飄逸著清新的滋味。他置身於樹蔭下,容顔清雋明燦,伸出手等著她,待她緩緩走近。

  那是他和她的最初,就在柏林大街菩提樹下[3] ,到死前的最後一刻她才看清,『翎蔭漫漫』的真意。

  芭芭拉在中夜,恍惚聽到帳内的人叫喚著︰「Niki, ich komme zu Dir.」[4]

  翌日,亞歷山卓皇后薨逝於亞歷山大行宮。


[1] ​ 夏洛特公主被家人昵稱爲︰Blanche-Fleur,法語意爲白花。
[2] ​ 出自北宋錢惟演的《木蘭花》︰「情懷漸變成衰晚,鸞鏡朱顏驚暗換。」
[3] ​ Unter den Linden是柏林最有名的一條街道,中文譯爲菩提樹下,其實應該是「椴樹下」,它的盡頭正是聞名於世的布蘭登堡門。
[4] ​ 德語譯爲︰「尼基!我來找你了!」尼克為尼古拉斯之昵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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