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流言

彼得霍夫鄉間行苑

　　晨起時，歐嘉挑了一件粉緞纏紗的俏麗春裝，梳妝盤髻時，將那金鑽寶釵插進髻中，望著鸞鏡中燁燁光芒，有剎那迷茫。昨夜家宴，席間暗藏了微妙悲喜，讓她惴惴不知前路爲何。

　　宴中，落坐於沙皇右側自是上賓卡爾王儲，伊曼在衆皇子公主中年齡最長，此間又無其他賓客，便直接坐在沙皇左側，正巧與王儲對坐，這樣的座次安排不得讓人心生臆想，沙皇想藉機推銷這位長年養在深宮的老女？

　　她的嫁期早已耽誤在巴夫洛夫宮中寂寞晨昏裏，再不趕緊議婚，只怕只有做填房的份了，父皇此舉再明顯不過了。

　　觥籌交錯間，兩兩相對笑飲，王儲一副癡纏的神色，像是看上了沙皇的心頭肉，真的傻得心甘情願去咬鈎。

　　歐嘉不由憶起兩年前，黑森王儲來到冬宮求親的情景，他原本也是預定給自己的婚配人選，未料王儲竟看上了較爲年幼的阿蒂妮公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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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難不成歷史就要再度重演？

　　忽聞，園裏傳來斷續間歇的撥弦拉弦聲，不知是誰一早便在湖邊練提琴？心裏正納悶著，卻瞥見窗外陽光燦然，趁著春光煦暖，正好前去瞧一瞧。

　　她房外小廳通著一個小陽臺，陽臺上搭著紫籐花架，有石階通往下面花園，沿著碎石小徑走去，就到了湖邊船塢。

　　當她走出陽臺時，驟然眼前一亮，湖面氤氳盡散，霪雨霏霏，連月不開的天，盡掃陰霾之氣。那碧沉沉的，灩灩連天的湖水，直淹到湖畔綠茵，把船塢都染綠了。

　　憑欄翹首遠眺湖色，湖邊幾株深紫淺白的辛夷木，開得別樣幽寂，浮動在微風裏的花香似能醉人。

　　船塢邊立著兩條若隱若現的背影，一個女人面對著湖，披著一頭流金長髮，直垂到曳地紫袍上，曲曲如金波。

　　待她走下石階，沿著碎石小徑走去，穿花拂柳，越過花園，人走近船塢時，那女人身上的紫袍越發像是件隨意披上的晨袍，袍下露出一雙光潔玉腿，雪白的腳踝上圈著紅寶石鏈子，點點紅斑像是滴血。

　　冬宮中哪個女人膽敢如此放蕩？

　　女人身旁彷彿立著一個男子，隱在一棵辛夷木影下，下頷夾著一把提琴，看似不太應手，校弦校了好一陣子。

　　一縷泠音陡然扶風而起，迴旋花間，春寒深處，清越奇拔，琴弦間流出的音律竟是帕格尼尼的『鐘聲』。

　　瞬間，歐嘉的一顆心幾乎跳出胸膛。

　　弦音具有極强的穿透力，音調狂狷淒楚讓人聞之震撼，彈奏到纏綿淒絕處，又令人垂首黯然。沉湎片刻，琴聲漸悄，直到若有似無，琴聲何時停頓竟無知無覺，唯聞自己焦躁不安的呼吸聲，心神跟著琴弦一同震蕩於空氣中。

　　那人歇了琴音，就在他身影顯現的瞬間，歐嘉像是從一場大夢中猛然轉醒。

　　竟然是他。

　　歐嘉抿緊朱唇，只見他擡手撫上那女人的臉龐，深深凝視著，琥珀色的雙眸散發出與平常不同的光芒，他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，正作勢要俯身親吻那個女人時⋯⋯

　　女人猝然出聲，歐嘉腦中轟然一聲，如遭雷擊。

　　是伊曼。

　　細察她凝然的身姿，如靜水，如寒山，嫺雅澹然的神容，倒是熨平了幾分歐嘉起起伏伏的心緒。

　　伊曼似乎察覺到有人遠遠立於身後，轉首而顧。歐嘉見藏不住了，只好走向前來，顫顫立於兩人面前，柔聲請安，「父皇平安！」

　　原來拉琴之人正是沙皇。

　　沙皇倉促斂容，面色微赧，一副若無其事地對女兒說︰「妳來得正好，我和伊曼正商議著，何時讓妳陪著卡爾上小島去瞧瞧！」

　　歐嘉驀然想起有關卡爾王儲的流言，便攥著伊曼的紫袍撒嬌道︰「我要伊曼陪我一同前去。」

　　伊曼猝然抬頭，望見歐嘉眼底的輕藐，唇角笑意漸深，卻有不加掩飾的嘲諷，柔順笑容下藏了密密的針，全刺向她。姐妹們老說她只會爭寵，薨逝的太后不用説了，衆多兒孫中就獨寵伊曼一人。太后歸天後，她朝夕隨侍母后身側，無人能比她更清楚父母寢殿裏都擺放了哪些什物了。

　　而今與父皇的這一幕，這妮子心中又作何遐想？

　　遂故意俯身靠近沙皇，薄嗔地睨了他一眼，「父皇！他們是未婚夫婦，我這個大姨子夾在當中，能算什麽？」這綿軟的聲音伴著警示之意，像一陣風地吹進沙皇心底，字字擊中沙皇的顧忌。

　　他一向聽慣了兒女間拌嘴吵架，也做慣了調停之人，沉吟半晌，卻説︰「妳回房更衣去吧！」

　　歐嘉嘴角一扯，似笑非笑，俏皮地說︰「妳就趕緊去唄！打扮得傾國傾城來見客吧，我的伊曼大美人⋯⋯」分明是心痛，嘴上卻又快意無比。

　　沙皇將歐嘉的行止都看在眼裏，小兒女拌嘴，他向來不介入，尤其是與伊曼有關的事端，偏袒多了，容易招怨。

　　卻猛然憶起兩年前小女兒那一樁婚事，今天歐嘉這妮子恐怕又要故技重施了。卡爾喜歡伊曼，這一點讓她甚感不悅，她那寧可玉碎的性子，不知又在使什麽詭計，想順水推舟、把伊曼推進未婚夫懷裏。

　　行思至此，不覺將伊曼的手輕輕握住。

　　她的手，驀地將他的手反扣住，他的心，在這一瞬，亦被她扣在手心裏了——這十指交扣間，是她楚楚無依的依托，要他給她一個君王所能給予的庇護。要他將她心底的憂，與驚，與懼，都收納在他的權力之下，鎖成一個平靜無憂的歲月。

　　☸☸☸

　　昨夜家宴散去後，他獨獨留下伊曼來作陪。

　　「陛下一定十分疼愛伊曼公主！」卡爾一張口便觸了禁忌，沙皇的臉色也沉了幾分。

　　伊曼挑眉看他，笑問何以見得。

　　卡爾聳肩笑道︰「公主姿貌清艷無儔，耽誤至今卻未出嫁，若不是陛下捨不得，誰還能攔著不讓妳嫁人呢？」

　　伊曼卻只垂眸微笑，神色端正嫻雅，濃睫深影下，高深莫測得像個謎。

　　卡爾仗著幾分酒氣，鼓起勇氣向沙皇求娶伊曼，「陛下，您是否願意將伊曼公主下嫁到符騰堡？」

　　雖是在預料中的事情，沙皇也不禁朗聲而笑，似有幾分醉意，「伊曼，捨得離開俄羅斯麽？」

　　他還是開了口，不鹹不淡的一聲，噙著笑，聽在伊曼耳中，卻是徹骨的冷。他捨得讓她去做符騰堡的皇后嗎？如果她說不捨得，他會留下她麽？

　　捨得，與不捨得⋯⋯何曾有一樣是由得她做主。

　　不待她開口，沙皇不疾不徐從容笑道︰「就算公主捨得，我可不捨得喲！」


【背景音樂】帕格尼尼『鐘聲』（La Campanella）
【小提琴手】David Garrett


[1] ​ 阿蒂妮公主是尼古拉斯一世的三女——亞歷山卓公主︰Alexandra Nikolajewna Romanowa，人稱阿蒂妮公主（Adini），與黑森王子成婚不久之後，便死於肺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