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臨終



  死亡不知何時會降臨。

  沙皇尼古拉斯想起六年前,也是在這樣的永夜裏,他的母親瑪麗亞皇太后垂垂將死,他便帶著一隊貼身扈從,駐進巴夫洛夫宮,與伊曼公主一同靜候死亡的到來。

  在至親的靈魂升赴天堂之前,誰能做到最後的陪伴、最後的聚首、最後的告別、最後的傅油,將會得到上帝最大的祝福。

  而這個祝福應得之人,非沙皇一人莫屬。

  這位嫁入俄羅斯的符騰堡公主,當年也算是個大美人,如今滿頭銀絲、身形佝僂、皮囊枯槁、喘息沉沉,正緩步邁向她人生最後的時刻,病榻前孤零零只有伊曼公主一個人在盡心守候著。

  伊曼撩起床幃,撲鼻而來的氣味令人窒息,太后的身體散發出一股死亡的氣息。依東正教傳統,伊曼以一小塊棉巾沾上摻混玫瑰花香精的橄欖油,替太后擦拭額頭、臉頰和雙手,以聖油淨身,臨終傅油禮是人生當中最後的一場聖事。

  而那種腐臭的氣味,縱使再頻繁擦拭也不能淡去,與玫瑰花的清香,交織成一種極爲怪異的氣味。

  伊曼攥著棉巾,抬起太后枯瘦右手,那隻瘦骨嶙峋的手卻突然間將她滑軟的纖手緊緊握住,那乾癟唇間吐出一聲渾濁的嘆息,「伊曼!好孩子,這些年來多虧了妳,我才得以在這巴夫洛夫宮中安心頤養天年⋯⋯而⋯⋯妳和米凱爾的事,我一直看在眼裏⋯⋯我現以腔子裏最後的一口氣求妳,求妳放手讓他去,他不值得妳為他如此犧牲⋯⋯」

  行將就木的太后似有心願未了,拼著一息尚存的餘力,也要將這件未盡之事給了結掉——

  那便是她小兒子與養孫女的私情。

  那雙凹陷逼仄的眼落在她臉上,等著她的回答。

  伊曼聞言臉色一僵,驀地將手抽出,退開兩步,心中莫名生出一絲怨懟。顯然地,連日昏迷不醒的皇太后似乎未曾意識到,沙皇早已進駐她的寢宮之中,如今人正在隔壁書房批閲公文。

  昏迷多時的太后突然間轉醒,一出言便是大剌剌地揭發她與米凱爾的私情,沙皇若是聽見了這件事,將會怎樣地責罰於她呢?

  伊曼欲轉身喚來人,自鳴鐘卻在這時兀自打了六下。永夜裏,無有夕陽餘暉,宮室幽暗裏,不覺之中「晚間」已然到來人間。

  幾個宮人準時入內侍奉太后更衣用膳,伊曼默默將聖油放下,便走出了寢殿,來到了外間起居小廳一隅,望著窗外如鈎的月牙,想起自身的孤苦伶仃,不覺潸然淚下。

  孤月、孤女、孤寡之人,無獨有偶。

  權力頂峰之人,才是世間真正的孤寡之人。

  忽聞一陣靴聲橐橐在桃花心木地板上響起,回眸一顧,迎面卻見沙皇以極快的步履,朝向她走了過來,伊曼緩緩屈膝,婉轉頷首,徐徐擡眸,「父皇!平安!」

  待她行了宮禮,四目交叠,他目光複雜莫名,令伊曼心中忐忑不安,側了臉不敢面對他。沙皇緘默了片刻,挪步往長榻就坐,拍拍身側的位子,淡淡道,「來!陪我坐坐!」

  伊曼一凜,眼眸投向沙皇。他眼裡鋒芒閃動,透出一股不可違逆的威嚴,瞬間她彷彿知覺到了什麽,驀然背脊起了徹骨深寒。

  揮手抹了眼角的淚水,順從地依言在他身旁落座。

  「適才母后對妳説的話,我在後面書房裏,全都聽見了,妳和米凱爾到底是怎麽一回事?」沙皇開門見山,毫不含糊地問了這件她隱藏很久的心事。

  「他⋯⋯」伊曼不覺語塞。
  
  「不就是我終日忙於國事,他時常來巴夫洛夫宮探望母后,順手拎走我的養女。米凱爾風流成性,處處留情,妳跟著他會吃苦的。」沙皇語義像是責備,又像是安慰。

  伊曼啞聲翕動朱唇,「不!父皇!他是真心待我的,只不過太后年事已高,他怕太后知道了,身體會承受不住,所以⋯⋯」

  沙皇聞言黯然,興許兩人深情已種,聽不進勸誡了,但又禁不住要出言點醒,「⋯⋯所以,他便哄騙妳說,等太后歸天之後,再提出離婚?」

  伊曼一時啞口無言。

  「妳心裏可清楚,米凱爾和夏洛特是母后的共同繼承人,母后的遺產原是要留給符騰堡娘家的,這也是米凱爾當初迎娶夏洛特的原因。米凱爾將來若是離棄了夏洛特,便要被迫放棄母后留給他的大部分遺產,我並不認爲他肯為妳做這樣的犧牲。」

  沙皇字字擊中要害,她早已有耳聞,米凱爾夫妻生活奢靡無度,負債累累,他需要他母親這一大筆遺產來平衡開支。

  她茫然地看了沙皇一眼,不覺簌簌淚下,喑啞地說︰「我不在乎皇妃的名位。」

  「他是妳的叔父,即便他願意娶妳,於禮於法都不合宜⋯⋯」君王的威嚴像是一條無形的鞭子,鞭笞著她純良的心。
  
  她氣息微窒,竭力喊出,「他不是我的叔父。」
  
  「我也不是妳的父皇。」這輕輕細細的一句,話音落,聲未歇,伊曼已驟然動容。

  沙皇抬目看她,只是極輕快的一眼,四目相交之際,她那淒惻又絕美的姿顔,有著極大蠱惑的魅力,他的指尖不覺地輕拂過她臉上的淚痕。

  然而,内殿裏都是近身宮人,外間都是等候召喚的僕役,遠遠侍立在階下都是他從冬宮帶來的隨扈,裏裏外外有多少耳目在監視著他們。

  病榻上還躺著纏綿垂死的老母。

  一想到死亡的莊嚴肅穆,他驀然縮手,耳根已有幾分灼熱,酥酥麻麻的感覺撓著他的心窩,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酥軟的感覺。

  旋即目光掃過,顫動於她的乳溝之間,一塊又綠又通透的翡翠,引得他想伸手撥撩那一塊玉。她是皇后的養女,這副美好的肉體他曾經摟抱過無數次。

  卻從未有過今天這般異樣的感覺。

  正當他全神貫注凝視著那塊翡翠時,突然聽她說︰「父皇!太后這會兒多半已經更衣完畢,孩兒進去看她進食了。」

  見她翩然起身,步履輕巧地越過紅色地氈,無聲無息地又回到那個被帷幔掩蔽的世界裏,寂夜昏燈,帷幔上映著兩個身影,一個風燭殘年,一個伶仃紅顏。

  而那纖柔的身影,卻是死亡之氣籠罩的嚴冬裏,僅有的春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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