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永訣




  時光飛逝,他與她沉淪絕望的欲海之中,孽與慾抵死糾纏,深情與人倫劍拔弩張,直到所有恩情消磨殆盡。

  皇后利用她綰住了丈夫的心,芭芭拉利用她全身而退,沙皇濫用了爲父爲君的權威,得到她的人,卻從不知她心中是否曾經有過他?米凱爾似乎是她唯一深愛過的男人。

  她爲了米凱爾幾乎殺了一人。

  而他利用了米凱爾的弱點,拆散了這對戀人。

  他從不問她所愛何人?她亦未曾輕言説出愛字,似乎認命接受沙皇給予的愛。

  全冬宮,上至沙皇、皇后、下至内閣、宗室,無人提起公主婚配之事,直到公主二十五歲那一年。

  她的母親菲德莉克皇后於1841年病逝於漢諾瓦,遺願便是希望公主得到好的歸宿,漢諾瓦國王便懇求英國女王維多利亞出面為伊曼議婚,與女王同齡的堂兄劍橋公爵聯姻[1] 。公爵出生成長於漢諾瓦,其父曾經擔任漢諾瓦的代理國王,與伊曼年齡相仿。漢諾瓦脫離大不列顛的統治之後,兩人的聯姻不單是親上加親,更是一種强化兩邦緊密血緣關係的聯盟政策。

  翌年,英國遷使遞來了劍橋公爵畫像,帶來女王的詔書,伊曼公主婚後身份獲得英國王室認可,私生女的身份得以合法化,正式成爲英國王室的成員之一。

  不知爲何?伊曼卻斷然拒絕了。

  冬宮朝野無不譁然。

  她深知其中盤根錯節的血親關係與國際情勢,拒婚會帶來嚴重的後果,便自請進入修道院清修。

    ☸☸☸

  春去冬來,轉瞬伊曼進入修道院已兩年了。

  這座古堡是這兩年來,他們秘密相約幽會之地,然而沙皇再度踏入此地時,伊曼卻正與死亡做最後的搏鬥,命懸一線。

  冷寂的古堡裏,不見她橫波流盼,不見她款款相迎,甚至尋不到一絲她的氣息。她的生命一滴滴地在流失,他一步步走到病榻前,恍惚見到往昔兩情溫軟、燕好繾綣的光景,彷彿掀起帷幔,就能看見她的嬌態慵然斜倚,髮絲如流金,明眸如春光,胴體如艷雪,捧起一對皎潔的雪乳,紗幔隨之如波輕漾。

  他拂開帷帳的那一刻,手勢微微僵住。

  她靜靜闔目而眠,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樣子,呼吸脈息微弱,容色如雪砌,逐漸失去最後一絲氣息,他撫上她火紅的臉頰,觸手灼燙。

  「嫚嫚。」他喚她,卻聽不到她的回應。

  他目不轉睛望著這張異樣嫣紅的臉龐,良久後黯然一笑,啞聲道︰「妳早已不存求生之欲,於這世間再無可眷戀之人麽?」

  正在他怔怔出神之際,驀地感到衣袖一緊,氣息奄奄的她竟扯住了他,急促喘息,驀地聽到她口中發出微弱的聲音,「姆提,姆提⋯⋯」[2]

  語音微弱,氣息紊亂,胸口不住起伏。

  轉瞬間,他心中瞭然如雪光,這些年來她心心念念的、還是那一個她一直稱爲「姆提」之人,他的皇后,夏洛特。

  翡翠聞聲強忍淒楚,捧來了冰袋,「陛下,快幫公主換上吧!」

  沙皇從她手中接過冰袋,旋即卻將冰袋狠狠地抛擲到遠遠的角落邊去,恨聲道:「即便妳現下斷了氣,妳惦念的那個人會原諒妳嗎?」

 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,她寧可讓全天下的人傷心,也不願讓她傷心;寧可負了全天下的人,也不願負了她。

  然而,她卻負了她。

  他不信她能這樣死去,縱然她真的要走,當初他能留住她的人,囚住她的身,今日絕不輕易放走她的靈魂。

  若是要下地獄,也要一起下地獄。

  若是她此刻就要死,他要向神討回她的命。

  絕不能讓她就這樣死去,遂以手指捏起她的下巴,迫她張口,強行將一口氣灌入她身體之内,他要她活著,他命令她繼續活下去,他命令她的身體繼續魅惑他的心志。

  他愛她,不能沒有她。

  伊曼惶亂伸手擋住,似乎想要阻止什麼,再次艱難地喚出一聲,「姆提,姆提⋯⋯」

  一陣掙扎之後,兩人幾乎一同跌下床榻,打翻了榻邊托盤雪盆,噹啷落地一聲裂響,淨瓷描金水壺被狠狠摜在地上,碎瓷四濺,雪水淋漓,一地狼藉。翡翠見到沙皇舉措失常,想要向前阻攔,卻被他猛力推開。

  然而,生命操之在神手。

  沙皇可以命令人,卻無法命令神。

  過了半晌的掙扎,伊曼終於順從了他,順從地依在他臂彎,不再抵禦,她順從了他一輩子,何必在乎這一時片刻,綿軟的身子倚在懷中,如同一個沒有知覺意識的人偶。

  翡翠僵在一側,卻只見公主雙眼大睜,竟是一臉欣喜欲狂的笑靨,好不詭異,纖細的指頭顫顫摩挲著陛下的臉龐,「到底等到你來了,答應我,我走了之後,別再負了她,好,好,好地待她,好,好,好地愛她⋯⋯」她一迭幾聲說著好字,病懨懨的臉龐竟有異樣光彩。

  一語未盡,連聲笑了起來,翡翠看得膽戰心驚,只怕是迴光返照。

  只聽帳裏的人溫柔地對她說︰「妳放心,我定會好好地愛她。」

  不知是打那一刻起,她似沉沉睡去,燈色暖暖的燭光籠在她臉上,深睫淺笑,儘是溫柔,柔軟的唇角,卻似掛一絲倔氣,如同她離開冬宮的那一天,身著一襲素白的修女衣袍,素白頭巾,在湛藍無雲的天空裏,頭也不回地走出宮門,不曾遲疑一步。

  自始至終帶著倔强的微笑。

  霎時,尼古拉斯領悟到︰

  那微笑是走出囹圄的欣喜。

  在翡翠失聲伏地痛哭時,尼古拉斯才意識到,她已經走了,去得很是安詳。他卸去了君王的威嚴,擁著她,相依並臥,耳鬢相連。他再也不是沙皇,她更不是他的養女,兩兩相依的,無非是一對再平凡不過的男女。

  她的身體由灼熱轉成冰冷。

  他將她失去溫度的手攏在自己心口,兩頰流下了傷心的淚水。在她耳畔,將這些年來不曾訴說的話,一一說與她聽,將他的思念,他的憂慮,他的深愛,全傾注在這一刻,傾注在這生離死別的這一刻之中。

  她卻從來不知道,他是多麽地愛她啊!

  東方的天空漸漸泛白,黎明揮去永夜,日月一同浮現於空,她卻錯過了此生的黎明。
  
  日月空,嫵媚嫚嫚。



[1] ​ 這裏的劍橋公爵即是︰Prince George,Duke of Cambridge,他的父親是英國國王喬治三世的第七子,Adolphus王子,算起來是嫚嫚的堂兄。公爵於1847年秘密地與一位平民女星Sarah Fairbrother結婚,違反英國王室婚姻法,兩人的婚姻未受到承認。
[2] ​ 姆提是爲Mutti,德語母親Mutter的昵稱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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