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草頭央，童貞嬛嬛

亞歷山大行宮的覆盆子客室（有畫家簽名）

　　衆人正全神貫注聆聽沙皇與米凱爾的對話。

　　米凱爾生性風流多情，冬宮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，關於他與私生子女之事，衆人早已習以爲常。只不過這次情況特殊，沙皇親自出面，讓膝下無兒的首富領養了這位被遺棄雪野的公主。

　　俄羅斯首富馮史格膝下無子，沙皇的安排，可是一筆精刮上算的交易啊！

　　就在這緊張的時刻，外間長廊卻傳來朗朗的笑聲。

　　人未至，笑先聞，卻是一個女子的笑聲，朗朗如銀鈴，歡躍裏透著一陣爽朗。一個金紅耀眼的身影撞入眼簾，帶著烈陽如火的朝氣，火辣辣的，辣得叫人眼睛作痛。定睛細看，只見她身著一襲織金緋色錦緞宮裝，曳地裙襬娉娉裊裊地迴旋到皇后跟前，明媚金紅伴在幽藍深沉之側，映得皇后皙白無色的面容也有了幾分暖色。

　　來人正是米凱爾的妻子夏洛特。

　　皇妃與皇后同為日耳曼人，性情卻與皇后大不相同，她是當今權貴中最奢華沙龍女主，米凱爾宮
[1] 正是聖彼得堡最熱絡的社交場。而米凱爾能娶得如此明艷的妻子，卻還處處留情，老是出這種紕漏，或許身爲皇弟的他，為身份所困，為妻子的艷名所累，既然妻子長袖善舞，擅場於社交圈，丈夫也免不了跟著拈花惹草，隨處風流。

　　皇后不覺看了立在身側的夏洛特皇妃一眼，妯娌二人皆是出身日耳曼的公主，嫁入俄羅斯之前的名字恰巧都叫夏洛特，幼時娘家的人都喚同樣的乳名︰

　　Lottchen。

　　不知是夏洛特的柔媚是特別來襯托皇后的莊重威嚴，還是皇后的矜持去烘托夏洛特的千嬌百媚，總之，妯娌兩人素日雖親近，語言文化又相通，兩人相對時，内心卻都有著説不出口的、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緒。

　　殿上衆人皆怔然望向她，畢竟在這件事情上，她才是真正的受害者，丈夫在外頭偷生了私生女，她如能承受這種打擊？今天要換做是皇后，以她那種精神潔癖，鐵定受不了。

　　衆人一時之間個個像是鋸了嘴的葫蘆，不知如何開口，連沙皇也一時坐立難安，倍感尷尬。

　　此間無人敢開口，唯一能開口之人就只有沙皇一人了，既然收養是他提議的，只好把事情做得更加完滿明白，便不疾不徐地問夏洛特，「妳來得正巧，今天我們在林苑狩獵時覓得一名棄嬰，孩子已經受了洗，連名字都有了，是米凱爾的孩子。我出面做主把孩子托付給馮史格夫妻撫養，希望妳不會反對。」

　　皇妃聞言，靜了片刻，一臉慵然朝向沙皇︰馮史格是俄羅斯首富，平白結了這門親戚，於他於己都是有利無害，何來的反對？

　　一點笑意綻在唇上，橫春水，泛秋波，眼眶有點濕潤，她沒想到自己在這時竟還能笑，只淡淡說「知道了」，便再無言語。

　　而這笑容像是譏誚、像是自我解嘲、又像是看破了一切，不在乎了。望著這一兄一弟，嫣然笑靨不禁轉冷，這會兒兄弟倆不知演的是哪一齣？管它生父是誰啊！又礙不著她吃喝玩樂。

　　陛下與皇弟之間，心照不宣的微妙，維繫的既是朝野權勢的平衡，更是那一份秘而不宣，不可言說的宮闈秘辛，皇位原本不該是尼古拉斯繼承的，尼古拉斯的長兄亞歷山大死而無嗣，按法定繼位順序，原本不該輪到他這個老三⋯⋯

　　米凱爾觸到皇妃那意味深長，冷冷洞悉的目光，讓他良心極爲不安，不由得蹙了蹙眉，頸項也默默縮了回去。

　　沙皇意識到兩人正上演著一齣精彩的、「眉目傳情」的内心戲，他們夫妻之間微妙的隱結，他無暇理會，只管逕自説下去，「既然皇妃亦無異議，這件事就這樣說定了，女嬰賜名為Nadezhda，我們就叫她嫚嫚。」
[2]

　　言畢，便從皇后懷中抱起了襁褓，柔軟的嬰兒不哭不鬧，屏息靜氣望著這個雪白可愛的孩子。彷彿捨不得移開目光，捨不得少看片刻，在他嚴峻内斂臉上出現少有的慈藹的笑容，他小心翼翼的姿態，像是不忍將她驚醒。

　　不知何時孩子睜開了漆亮晶瑩的雙眼，靜靜望著他，安靜轉動懵懂晶眸，好奇地看著殿裏的衆人。

　　沙皇便將藏在中衣内的鎏金翡翠取出，小心佩戴在孩子脖子上。

　　「啊！」皇后不覺愕然驚呼了一聲。

　　衆人紛紛轉頭望向她，而那張向來平淡無波的臉色略起微瀾，卻立即恢復了平靜。唯有沙皇細察到，她微闔的眼瞼，目光恍惚，像是在避開什麽，眉間浮起一絲淒楚，知微見著的他，頃刻間便意識到，皇后似乎認得這塊翡翠。他們是夫妻，夫妻之間表情達意，原本是不需要言語的。

　　即便她知道了什麽，醜聞原本就是要壓下，最好不要聲張，她很乖覺地選擇了噤聲。

　　當著衆人的面，沙皇便道︰「這塊翡翠原本佩戴在孩子身上，想必是生母留給她做念想的，有朝一日，生母願意出面相認時，這便是信物了。還是讓孩子佩戴在身上的好，聽説中國人相信古玉可以辟邪，帶來祥瑞吉兆，願上帝賜福給這個苦命的孩子。」

　　這時馮史格夫人向前，從沙皇懷抱中接下了女嬰，凝視著孩子恬靜無憂的容顏，深綠翡翠烘托出嬰兒雪白可愛的臉龐，便喜滋滋道著︰「好綠的一塊玉，看來像是中國來的物件。」

　　這畢竟是個北極熊哺育出的嬰孩，沙皇似乎捨不得放手交出，便凑在馮史格夫人身旁逗弄著，淡定地解釋，「已經讓人查過這塊寶物的由來，很可能是一塊出自中國的古玉，上面刻有難解的三個中國文字︰日土寸，三字合起來便是︰『時』，但『時』代表何意？與日土寸三字又有何關聯？連漢學家與古物學家也苦思不解其意，大概只有生母本人知道這塊翡翠的由來與字的涵義。」

　　他説的時候，不覺擡眼望向皇后。

　　她是冬宮女主，沙皇之妻，未來沙皇的母后，同時也是普魯士公主，她的母親露易絲皇后是英國夏洛特皇后的外甥女。

　　因她，俄羅斯得以與普魯士和英國連結成一股强大的同盟勢力，在國際誰敢與世上最强大的三個國家抗衡？

　　作爲皇后，無可挑剔。

　　作爲妻子，恪盡職守。

　　作爲戀人，莫不靜好。

　　在詭譎莫測的冬宮中，到處都是誘惑，到處都是陷阱，他與她之所以能夠海波不驚地渡過這些靜好歲月，那是因爲，他與她早已將情感寄托在另一個人身上了。


[1] ​ 米凱爾宮即是︰Mikhailovsky Palace，内部佈置非常奢華，米凱爾唯一存活下來的婚生女︰Ekaterina Michailovna Romanova，繼承了這座宮殿，巧的是這個女兒嫁入的婆家，正是四國皇后的娘家︰Mecklenburg-Strelitz。
[2] ​ 這名女嬰在受洗時，教會登錄的姓名為︰Nadezhda Mikhailovna Yunina，被收養後改姓為von Stieglitz，婚後則從夫姓改爲︰Nadezhda Mikhailovna Polovtsova，網上可以查到相關訊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