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︰那人之一

 


   二人看湖景看得出神了,便就地在淺草上坐了下來,蘇菲回想適才在琥珀宮的情景,忍不住要問,「你身爲皇儲,爲何要畏懼一個女官?」

  「索菲婭跟盧卡一樣,是母親派來監控我的,只不過她監控的範圍⋯⋯」保羅囁嚅著,正踟躕著該不該跟她實話實說,畢竟蘇菲是女皇看中意的人,將來也會是女皇身邊的人。

  不期,蘇菲卻直言不諱地替他回答了,「她監控的是你的身體,是嗎?」

  保羅訝於她的早熟,一猜即中,省得他去解釋這種尷尬的男女情事,「我見過妳父王,看得出他十分疼愛妳,他絕不會如此待妳。」

  「父王是很愛我,但他也把我安插在冬宮裏,對他而言,我也是他手上一枚有用的棋子。唉!每個人各自有各自的難處。」她卻陪著這位失意落魄的皇儲,唉聲嘆氣起來了。

  「但妳卻心甘情願去當那一枚棋子,這是妳我的不同,妳擁有父愛,而我對父親早已無記憶了。」

  她側頭看他,他眼中似有秋愁濃得化不開,「嗯!身爲女子無能挽救國家於危難,唯一能做的是,去打動女皇的心,讓她回心轉意。」

  他望向那晨霧輕漾的湖面,朝雨浥輕塵,氣流穿越迷霧疏煙,有著潔淨清新的舒暢。他眼中賞著景,心中卻迷茫,便悵惘地說︰「在這宮內,沒有親情,只有爭權奪利,誰對誰都不是真心的。蘇菲,無論此去前路爲何?都別忘了一點,她今天寵妳,是因爲妳對她有用,並非真心愛妳。」

  蘇菲恍惚了一下,立刻收了嬉皮笑臉的神色,「看來在這宮中,你過得很孤獨嘛!」

  他輕嗯一聲,一直沒再說話,蘇菲只靜靜陪坐在身側。

     過了很久,他忽然淡淡地說:「我五歲時第一次在這裏見到『那人』,他抱起我,送我一盒小錫兵,那日是我的命名日 [1],他跟妳一樣說的是德語。他原本遵奉路德宗,來到俄羅斯後,才改宗東正教,妳讓我想起了他。」

  她隨手自草邊掐了一朵雛菊,細想了會兒,「那人是你父皇,是嗎?」

  他輕笑一聲,喃喃道︰「又讓妳猜中了,看來什麽事情都瞞不過妳。」

  「其實並不難猜,冬宮中最大的忌諱是,去提起那位無疾而終的沙皇彼得三世,我父王離去前曾再三叮嚀過我,千萬別嘴快犯了大諱。而你隱晦地說起『那人』,不願明説,那麽你口中說的『那人』就是這禁忌了。在俄羅斯宮闈裏會跟你說德語的人,除了你母皇之外,就是你父皇了,他倆跟我母后一樣都是日耳曼人 [2],原本受浸於路德宗,來到俄羅斯之後,才皈依東正教。況且⋯⋯會在小孩命名日送禮的,唯有至親了。」

  他聽到這麽一番精密的剖析,猛然擡眸,驚覺這女孩不但天真爛漫,還非常聰明伶俐,熟稔歐洲各國情勢,還有那一汪秋水裡映著躍動的青春火焰,似乎摻雜什麽別的——是種少女的純然與嫵媚,叫人想一頭栽進去。

  轉念間,卻不免掛懷一件事——她再好,將來都會是他母親跟前的人,以她少有的聰明機智,難保將來⋯⋯行思至此,神色驟黯,停頓了片刻才說:「我幼時常住夏宮,皇姨祖母 [3]不讓『那人』來見我,説是1690年彼得大帝長子出世後,俄羅斯歷經幾任沙皇,皆未出男嗣,時經六十年,上帝才賜給俄羅斯一個珍貴的皇嗣,可比擬稀世珍寶琥珀宮,便把琥珀宮從冬宮搬移入夏宮來守護我。然而,她從未知道,我需要的並非這樣一件寶物,而是⋯⋯」

  他的語義逐漸模糊不清,她卻已聽出他心中的渴望,便接續著說︰「⋯⋯是愛。」

  他嘴角凝著一縷苦笑,「是我交淺言深了。」

  她笑了笑,「不!這樣的話你只能對我説了,因爲你我毫無厲害關係。」

  「咦!像妳這樣一個波蘭來的小公主,哪知道冬宮裏有什麽樣的厲害關係?」

  「欸!你自個兒才説了一番讓人正襟危坐的大道理︰她今天寵妳,是因爲妳對她有用,並非愛妳。不就是要提醒我去看清這宮裏的利害關係、不要情感用事、深陷權力糾葛之中麽?我也是宮裏長大的,宮裏的人都是至親,同時也是想取你而代之的人。」

  秋陽下,柳梢頭,一個少女的剖析竟是頭頭是道,他突感絲絲暖意。

 

[1] 歐洲古人通常以聖人之名為嬰兒命名,教會在年曆上為每一個日期安上聖人的名字,從年曆中找出相應的日期,即為個人的命名日。 東正教與天主教各自有各自的命名系統,並不相同,東正教的命名日甚至比生日更爲重要,屬於家族慶典。最有名的例子是馬丁路德的命名日在聖馬丁日,同時也是諸聖節,請參閲拙作︰【萬聖節與聖馬丁節】。

[2] 俄羅斯沙皇彼得三世出身位於今天北德的邦國Schleswig-Holstein,原是日耳曼人,被無能生育的姨母伊莉莎白一世立爲皇儲,請參閲拙作︰【象徵德俄關係的琥珀宮】。

[3] 保羅的皇姨祖母便是女沙皇伊莉莎白一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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