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︰隔離之二




   餐後日光轉熾,卻是秋老虎的天。

  蘇菲與亞瑟相偕漫步於英式花園之中,頓覺眼前日光轉幽,夾道兩側遍植高大金黃的法國梧桐樹,金葉深深,燦然翩躚灑落一地,勻勻光影篩落地面成痕。

  此起彼落的落葉彷彿催促著一顆彷徨的心。

  她向來是耍嘴皮子慣了,而亞瑟的德語遠不及保羅的流利,再加上他是個沉默寡言的性格,縱使少年好玩的心性讓他比尋常活潑了一些,此時漸漸顯露本性,只一味地沉默。

  經過一夜的車馬勞頓,原已疲憊不堪,亞瑟此時卻是精神奕奕,臉上毫無倦意,連脚下的長影也是筆直不紊。她心中暗自叫苦,一面欣賞著加契納宮特有的英式花園,一面強打著精神,小心應付著。一路還禁不住懷念著她柔軟的床,溫暖的被,還有溺愛她的綠蒂。

  打小起未曾有離開綠蒂一刻,此時她累得只想躺在她懷裏。

  更讓蘇菲惶惶不安的是,亞瑟口中所說的婚事,女皇欽定的婚事,又有誰能夠違抗?驀地想起保羅,不免為他擔憂,這座加契宮無非説明了一件事,他兄弟背後强大的家族勢力,是他日後登上皇權的阻力,而他在冬宮的處境,正如她的處境,孤立無援。

  看著亞瑟長影隨行,意態閑雅,光影游移中,她亦步亦趨跟著,只覺他笑意深深,長身玉立於紫藤枝蔓下,夏日紫花杳逝,枝葉凋零,身後的花圃卻開著一大片清苦的白菊與淡紫的秋牡丹。

  他們的母親是姨表姐妹,他與她也有些許神似,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,他樣樣都好,其實無論儀表氣度,丰神卓然,並無讓人挑剔之處,反更勝保羅一籌。

  相較而言,保羅憂鬱惆悵,不像是帝王應有的氣質,倒像個頻頻悼念懷舊的騷人墨客,他若只是一個寄情於音樂提琴的閑散皇子,便是享盡安樂的命,不幸的是,他生來便是做皇儲的命,注定一生要夾在權力鬥爭中翻滾。

  赤日當頭,忽覺天旋地轉,不知是吃得太飽,還是她的腸胃真的不習慣油膩,胸中一陣窒悶的噁心襲來,腹中的油膩氣味蔓延到喉中,一個忍不住,抵擋不住胃裏的翻江倒海,哇一聲,嘔出積存於腹中的湯湯水水。

  便吐了紅紅的一地,那一身漂亮的白紗便沾滿了紅稠黏液。

  好尷尬啊!

  嚇得原是鎮靜如山的亞瑟也疾呼來人,派人延醫診療,刻不容緩。

   ☸☸☸

  蘇菲被攙扶到一處柔媚的粉色房間裏,侍女們伺候她梳洗完,捧來了幾套娜娜與莎莎的舊衣裳讓她挑選,她隨意挑了一件玫瑰金的寢衣,換上後,便將疲憊的身子埋入舒適柔軟的被窩裏。

  一想起綠蒂,卻忍不住蒙著頭、躲在被子裏嚶嚶哭泣。不知哭了多久,身子越發覺得發冷,像身處冰窖般地寒冷,全身卻滾燙如火,燥熱難當。

  恍惚間,聽見有人跟侍女交談的聲音,知道是亞瑟來了,她忽地仰起頭,一雙碧清妙目淚光盈然地對他說:「我病了,送我回去!」

  亞瑟臉一沉,卻板起臉、以强硬的語氣說︰「在保羅婚事未定之前,妳休想離開加契納。」他這樣說話的神氣是很有幾分少年老成樣,她再忍不住,「噗嗤」地笑出聲來。
  
  便期期艾艾地哭訴著,「我想念綠蒂,無論如何我都要回去!」

  亞瑟低頭查看她的病勢,見她臉頰泛著妖異的潮紅,神色關切至極,「都病成這樣子了,如能回去?」

  「撐得住的,送我回去吧!」説完便強打起精神起身、坐到妝台前梳妝。

  見鏡中自己難看的臉色,右面上隱有紅斑點,用手按下還微有化膿,這不就是平常少男少女臉上都會發的青春痘麽?心念電轉之間,忽然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來,「你看我這臉上是什麼?」

  他顧不了避嫌,湊過來瞧了一眼,半驚半疑,慌道:「瞧這樣子會不會是出了什麽疹子了⋯⋯」

  她遂心生一計,故作驚慌狀,忙伸手拽住他的衣角,說:「只不過多喝了幾碗羅宋湯,在園子逛了一圈,被風吹得有些頭暈目眩,燥熱難當,難不成是發疹子了,趕緊讓所有的人都回避了吧!」

  亞瑟慎重地囑咐了立於身側侍候的那個侍女,她似懂非懂地點頭,急急跑了出去,出門叮囑裏裏外外頭候著的侍女雜役不要入內。

  她又看了他一眼,「全身發著高燒、又一陣陣發寒,莫非是天花?綠蒂父母便是感染天花亡故的,全家只有她輕症僥倖未死,卻成爲孤苦無依的孤兒。這病會過人的,你趕緊出去吧,快讓人去接綠蒂過來加契納。」

  亞瑟心裏一個激靈,緊握著拳頭,手心已儘是汗。驀然擡眸盯著她,目光濯濯,「若果真是天花,妳可是要被隔離的。」

  她聞言茫然地從妝台上拿起梳子握在手裡,一下下梳著散開的長髮,腦中百轉千迴的,嗡嗡地,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,好似群蜂亂舞一般混亂,嗡得這世界都要茫然大亂了。

  猛然中想起一件要緊的事,綠蒂臉上的斑點雖然不多,每日臉上卻是要勻上脂粉的,那如花似玉的容貌,自幼便留下無法泯滅的斑駁⋯⋯

  越想心情越是忐忑,若果真是天花的話,她這張宛若梨花綻雪的臉龐,不就從此毀容了,從小自負容貌無人能及的她,不免憂心如焚了。

  她微微歎息一聲,「你趕緊走吧!一切等醫生的診斷了。」

  安靜無語地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後,見詭計奏效,雖然暫時鬆了一口氣,但心下不免隱隱擔憂,切莫是天花。

  她進了帷帳,躺倒在床上,一顆心就是翻天覆地,盯著床帳上的金色流蘇發獃。從昨夜被折騰到現在,疲憊至極,體內像是有個爐竈燒著烈火,有無數滾熱的火球滾動著,熱得這樣難受,身體裏的焦熱和痛楚讓她轉輾反側,臥不安席。

  不消一刻,便昏昏沉沉地失去了知覺。 



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