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︰宮宴

侍女席可撣去蘇菲寫上的污泥，蘇菲便緊跟在父王身後，走進了滿是黃金雕飾的宮殿。無數戴著假髮、身穿蒸栗色外套、踩著高跟鞋的僕人躬身行禮，身上托著大小各色的盤子與香檳酒。絡繹不絕的人聲湧來，他們説著德語、法語、俄語⋯⋯波王低低地對著公主説著波蘭語，提點著宮中禮儀，當年他出使俄羅斯時，曾經出入宮闈多年，熟稔俄羅斯宮廷儀節。

　　領路侍者們見了一位中年男子卻立時湧上，那個中年男子卻轉身向波王躬身一禮，以德語說道，「陛下，久違了！」他邊說邊側了身子，腰身依舊彎著。

　　若説宰相潘寧是女皇的右手，那麽眼前這位推動文教維新的貝兹宜便是女皇的左手了。

　　波王笑著頷首，道：「貝兹宜大人！怎不見女王親迎？」便示意侍從將禮單奉上，自己則有意探看了一下左右，「莫非有貴客來，倒忘了我們父女倆了？」

　　好大的口氣！公主不禁偷瞥了父親一眼，你雖身為君王，女皇迎你是禮數，就以目前的時局，不迎也不算虧待你，如此質問⋯⋯可當真是來求人的姿態？

　　那男人笑意微僵，這時才挺直了腰桿，遲疑片刻才道：「奧拉洛夫伯爵才剛到，她正在相陪呢！」

　　「噢，奧拉洛夫伯爵？」

　　波王早就有所耳聞，奧拉洛夫伯爵是女皇最寵愛的男人，起兵絞殺彼得三世，助她取得王位，這個男人十年來在冬宮可謂盛寵不衰。

　　也是女皇床幃内第一大紅人啊！

　　波王似乎在為自己找臺階下，「當然當然！瞧我這記性！既然是奧拉洛夫伯爵在，女皇陛下自當相陪，無妨無妨。」他哈哈一笑，不知是自我解嘲，還是在諷刺俄國無禮。貝兹宜卻因這句話，倒也隨著笑起來，恰將波王的尷尬臉色淡去了三分。

　　貝兹宜小心陪笑，緩了一緩場面，深知波王也曾經是女皇的情夫，眼睛不覺便望向公主，這個女孩的模樣真的是印證了傳遍宮中的流言蜚語。

　　波王就是安妮公主的生父。

　　國王且將舉步向內而行，待走到了一處席位，那引路的僕人才抬手鞠躬，道：「國王與公主請吧，宴席怕是要開了。」

　　國王的席次位於主位右手邊，國王挑了挑眉，滿意地與女兒一同並肩落座。

　　此座夏宮雖比不得上冬宮敞濶，但金飾奢華之氣卻遠甚於冬宮。

　　夏宮又稱凱薩琳宮，是彼得大帝為第二任妻子凱薩琳一世興建的宮殿。相對冬宮，這裏有著豐茂蓊鬱的皇家林園，聚水成湖，蔚為勝景。比起局促擁擠的聖彼得堡，這裏林園湖景環繞，掩映霏微，歷來做爲皇室夏日的居住地。

　　甚好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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忽然間，衆人的目光紛紛投向一個定點，女官們團團擁簇出一位絕色麗人，身穿隆重的玄色提花宮裝，環繫代表俄羅斯的淺青與黑金三色緞帶，正是俄羅斯女沙皇凱薩琳。

　　十餘年不見，她的風韻猶存，美艷依然如昔，波王不禁心生傾慕，竭力避免與穿紅衣的奧拉洛夫目光相觸。如今兩情繾綣的是他倆，唉！攤在他面前的不就是一幕昨是今非麽。
　　
　　而蘇菲卻在衆女官中注意到一個服色青綠、身段窈窕、似曾相識的身影，莫非是⋯⋯

　　女皇一見國王與公主，立即大步而來，笑道：「陛下可是姍姍來遲啊——」她邊說邊伸出右手，波王掬起她的纖指，俯身在手背上落下一個吻。

　　他與她都是一國之君，而她是女子，女子爲尊，該受他的禮。

　　波王擡首，搖頭嘆道：「姍姍來遲？我們父女可是來了好幾日——」他尾音略拖長了些，場中愈發安靜。

　　女皇笑著看他，無意理會他的腹誹心謗，轉身遙對身後的弦樂團，道：「陛下美意多有怠慢了，那麽今宵就以韋瓦第謝罪嘍！」

　　言罷，神色略緩，目光瞥向蘇菲時，不覺睜大了眼，訝然凝視著立於波王身旁的這個女孩，有片刻失神，「史丹！你的女兒竟出落得如此標緻，算起來，該有十歲了吧？」

　　蘇菲毫無懼色地直視女皇，膽大不諱地以一口流利的德語對應著︰「感謝姨母關愛，蘇菲就要十二了！」

　　凱薩琳深知自己的威勢連男子也心生畏懼，未曾見過像蘇菲如此落落大方的女孩，竟敢直視地面對她，臉上毫無懼色，遂問︰「妳叫什麽名字？」

　　「蘇菲！」

　　啊！女皇不覺失聲驚呼一聲，她出嫁之前的閨名正是蘇菲，以舊情人的閨名為女兒取名，足見波王不忘當年舊情。依東正教傳統，無論哪一國公主，嫁入俄羅斯皇室之前都必須先皈依東正教，當年伊麗莎白女皇授予她的教名，卻是凱薩琳，早已無人喚她「蘇菲」了。

　　便以悵惘的神情説︰「十二了！算起來，妳比妳那位薄命姐姐小了四歲。」

　　波王心中自然明白，凱薩琳口中那位薄命的姐姐正是自己那個未曾謀面的女兒、三年前夭折的安妮公主。

　　「她⋯⋯走的時候，就像妳現在這個模樣⋯⋯只因政務太忙，才幾天沒留心她，她卻悄悄地走了⋯⋯」説著説著，女皇的眼眶已經紅了一圈。

　　見了女皇淒然欲泣的神情，蘇菲卻大膽上前拉住了她的手，尋思勸慰著，「母親兩年前過世時，蘇菲也是傷心欲絕，但若是自己在地上太過傷心，會讓在天上的母親放心不下的。母后希望蘇菲一世平安無憂，安妮姐姐也希望姨母一生順遂悅然。」

　　女皇聞言，讓回想起當年初到俄羅斯覲見女沙皇時，對應女皇的那一幕，女皇問她爲何會說俄語時，凱薩琳回答，「若在俄羅斯不諳俄語，不就如同行船無槳嗎？」

　　如今這女孩卻以德語博得她的歡心，小小年紀便能揣測歐洲宮闈中種種微妙關係，忽地眼中愁霧頓開，對著波王說︰「好一個伶牙利嘴的女孩，史丹，你生的這個丫頭真討人喜歡，説得一口流利的德語，不禁讓我思念起故鄉來。」

　　「是露易莎調教得好！」波王有意無意提起女皇的表妹，提醒她莫忘舊情。

　　「你的公主頗得我眼緣，可捨得讓她留在我身邊？」凱薩琳拿著媚眼睨著波王。

　　波王聞言失魂半晌，女皇未看上自己，倒先看上自己的女兒，始料未及。他當然萬般捨不得如視珍寶的女兒，然而捨與不捨，波蘭未來的命運就在他一念之間了。當下只得忙道︰「這個自然，蘇菲若能代替安妮公主承歡膝下，寬慰陛下的心，自然是該在陛下左右隨侍了⋯⋯」

　　蘇菲默默地低下頭來，不置可否。

　　然而，這一刻她十分清楚，無論她願意與否，身爲波蘭公主的她，都得願意。

　　對一個不到十二歲的女孩來説，這樣的重擔如此輕易落在肩上，是何其沉重啊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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