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︰隔離之四



   這個烏漆麻黑的鳥人竟是保羅。

  面具除下的一刹那,她眼中迸發出一絲驚喜,喜色照亮了整張因病而黯淡疲憊的倦容。正見他眼底血絲密布如蛛網,神色關切至極,不禁迷茫環顧四週,晨光淺薄如紗,柔和的微光篩入室内,是這樣安祥,以爲自己到了天堂。

  遂問道:「這是在哪裏?」

  保羅喜不自勝地答:「是加契納宮,我得了消息,立即趕了過來,妳的病會過人的,只好由我來『侍疾』了。」

  「侍疾?虧你還有心情説笑,你不怕被傳染?」她心中有氣地説著。

  保羅卻伸出他的手臂,捲起袖子,手臂上刻有十字小疤痕,「妳看這疤痕,我出生不久之後,母皇特別延請了蘇格蘭醫生爲我接種了牛痘 [1]。種牛痘,免天花。」

  世間竟有如此神奇的牛痘?她凝視於他,怔怔的出了一會兒神,才意識到一件嚴重的事情,「哎呀!我得的竟然是天花,那我的臉不就毀了?」

  不由得伸手晃了一晃,看見那密密麻麻的紅斑遍佈四肢,甚是駭人。

  「妳啊!縱使滿臉麻花,依然是可愛迷人。」他忍不住揶揄她一番。

  原本只想耍個小手段、哄騙亞瑟差人去接綠蒂前來加契納宮。沒想到一語成讖,自己真的染上了天花,日後滿臉麻花,何顔見人,還招來這麽一個瘟神來「侍疾」。只不過是無心開個小玩笑,卻遭受如此天譴,心中極爲後悔,便淒楚地説︰「綠蒂當年染疫時,雖只是輕症,卻也留下永不泯滅的瘢痕。」

  他見她滿臉憂愁,便有條不紊地爲她解釋,「他們原本要為妳放血的,鑒於路易十五的先例 [2],我極力反對,便堅持親自過來照料妳。我用了伏特加酒幫妳擦拭全身,讓體溫急速下降,如今體溫減退,幾天後皮疹就會隨之慢慢消退,只會留有糠麩脱屑,紅色的斑痕日後會完全消退不見,不會留下疤痕。我得過麻疹,有經驗的,妳放心好了。」

  她驚呼一聲,「我得是麻疹,不是天花。」

  他在她耳邊柔聲安慰著,「一開始連醫生都無法確認妳得是不是天花,無人敢前來照顧妳,我自幼接種了牛痘,又得過麻疹,所以只有我能照顧妳,因此和妳一起被隔離了。」 [3]

  「一起被隔離了⋯⋯」她臉頰驟顯羞赧緋色,不好繼續說什麽。

  見她羞怯的神色,卻讓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,親昵地將她的手心貼在他的唇上,「麻疹讓路易十四一夕之間失去了四名子嗣,造成波旁王朝王位繼承危機,雖然麻疹威力不如天花可怕,但在俄羅斯,凡出疹者,無論天花麻疹,一律隔離防疫。如今這房裏嚴禁人員出入,只有我倆廝守在此了。」

  他竟爲她冒著生命危險,與她在此相守隔離。

  她聞到自己身上有一股强烈的伏特加,這酒味猛然提醒著她一件難堪的事情,不覺忸怩得依依低頭,「在我昏熱之中,那渾身一絲絲冰涼的感覺⋯⋯」

  「冰涼的感覺是伏特加酒,爲了降體溫,以酒擦抹⋯⋯」他説了一半便遲疑著說不下去了。

  她語義赧然,聲細如蚊,無顔擡眼,低聲問道︰「你擦抹全身了嗎?」

  保羅見蘇菲低頭默默,臉上紅雲大起,連忙急急分辯道,「妳放心好了,無論將來世事如何轉變,妳的一生,我會負責任的。」

  他厚實溫暖的手心貼在她的彤紅的臉龐,連掌紋是細緻而綿延的。他靜靜看著她,目光中情深無限,柔聲含笑道︰「君無戲言。」

  她從未想到過,會是在這種情況之下,得到他一生一世的承諾。

  而在這粉色監獄裏,他與她該往何處叛逃?

[1] 凱薩琳曾經延請外國醫生為自己與保羅種牛痘,並推廣到民間。而英國醫生詹納(Edward Jenner)的牛痘疫苗問世年代是在1796年,晚於1772年第一次瓜分波蘭的時間點。詹納雖譽爲免疫學之父,其實早在他之前,就已有接種疫苗的觀念,德國醫生Franz Heinrich Meinolf Wilhelm在1767在符兹堡就開始爲人接種天花疫苗,不知凱薩琳請的是哪一位醫生。

[2] 路易十五四歲時,全家皆感染麻疹而亡,當時使用的治療法是放血,路易十五的父母與兄長接連死亡之後,負責照料他的Madame de Ventadour將他藏匿起來,躲過放血療法,卻因而得救。

[3] 在這個時間點的前一年,1771年莫斯科爆發大規模的瘟疫,凱薩琳女皇下令所有居民强制隔離,因而發生大暴動,由格里領兵鎮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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