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︰琥珀之二

 


    「瞧妳神色慌張的樣子,只不過是一本書,先吃飽再説吧!」

  保羅説著便起身從書架上拿了幾本德語與法語書,「妳若是缺書的話,我這裏倒是有不少妳能看的書,讓妳一起帶回冬宮吧!俄羅斯的冬日特別長,冰雪封了四境,哪裏都去不了,看書是唯一打發時日的辦法。」

  她一眼掃過去,擺在桌上的皆是笛卡爾、伏爾泰、盧梭等啓蒙大家的名著,其中竟然有一本路德的書,不禁好奇地翻開封面、看見書頁一角的署名,她失聲驚呼而出︰「蘇菲!」

  女沙皇原是日耳曼公主,嫁入俄羅斯之前,皈依路德宗,這些書顯然是她的書,而女皇的閨名竟然與她的一致。

  她愣了半晌,才恍然大悟,原來如此,原來如此,一瞬拆解到事情的來龍去脈。

  突然明白女皇爲何要把自己留在身邊,他父王爲何遠道前來求娶女皇,爲何有這麽多人將她錯認為安妮公主。

  那日她父王回轉時,氣急敗壞地數落凱薩琳,説是女皇揚言必讓他成爲亡國之君,人家都出言挑釁了,他卻安心把女兒安置在冬宮。

  莫非⋯⋯

  早慧的她立即猜出這署名背後所隱藏的秘密。

  原來,她父王與他母皇的關係也不清白。

  尋思推論至此,坐在皇儲面前,換成她感到無比尷尬了。心下嘀咕著,誰叫自己老是去揭人瘡疤,這下子可是馬前失蹄嘍。

  這一尷尬,原本伶牙俐齒的她卻也學乖了,當下閉口沉默,保羅也沒再尋話說,兩人默默地吃著可頌,各自心中踅著各自的心事。

  她吃完後也只不動聲色地拿起路德那本書,讀得心裏頭真不是滋味,牆角的自鳴鐘咔咔咔地走著,像是數落著她的不是,讓她坐立難安。

  正琢磨怎麼找個借口脫離困境時,卻聽見篤篤叩門聲,一時感到心慌,手一顫,書便脫手滑落,正巧翻倒了茶几上的咖啡壺,潑了她一身都是褐色印漬。哎喲,她今天穿的可是白綢金線繡花,可惜了這純金的繡線。

  兩人不約而同起身,她顧不得衣裳,趕緊救書要緊,保羅卻連忙拿著餐巾幫她拭著衣裳上的污漬。

  又是一陣篤篤叩門聲,越來越急促了。

  咔噠一聲,便有一雙玉白的手推開門,驀地閃進一團紫氣裹著窈窕誘人的身材,人未入、聲先出:「搞什麼鬼?連個應門的人都沒有——」聲音戛然而止,女人顫動著細長的睫毛,默然不動地看著兩人。

  蘇菲心下哀嚎,這宮裡的隱情,難道都非得讓人撞見不成?

 

   颳進房内的這一陣紫風,正是女皇面前最得臉的女官——索菲婭。

  蘇菲下意識地朝保羅望去,見他眸色終是起了些波瀾,似乎在擔憂著什麽。

  照理説她一個未出嫁的異國公主都不該來此處,更何況這裏是皇儲的寢殿,他似乎也與她想到了一處,迅速地與她對視一眼,奪下她手上的書,手臂連忙環住她的腰際,以眼示意不要出聲。

  她終是咬著唇,將手輕搭在他背上,兩人顯得親密無間,嘴角擰出一抹薄笑,投向凝在門口的那女人。腦中只閃過個念頭,從此一盆污水潑在她身上,想洗都洗不清了。

  但此情此景,只能如此。

  保羅的手微微顫動,雖沒有看她,似已明白了她願意配合演好這一齣戲。

  索菲婭一進門就看到這般情景,只得悄然一笑,「陛下正急著找您呢!原本以爲殿下不在殿内,看來索菲婭打擾殿下的興緻了。」若有似無地向蘇菲遞出一個眼色,便警覺地告退了。

  聽索菲婭的脚步走遠之後,他才將手臂緩緩收回,反手輕握住她的手,將她柔嫩的小手送到嘴邊,親吻了一下,指尖微涼,想必也是受了不小的驚嚇。她下意識急急抽回手,卻被他握得更緊,竟覺耳根漸熱起來了。

  就只這一個動作,轉瞬間讓蘇菲明白了一切,「是你讓人引我來這裏的,故意讓她看到這一幕,是不是?」

  「蘇菲啊!蘇菲!妳非得如此聰明不可嗎?」

  她慨然地提醒他,「我又救了你一回,看你要拿什麽來還我。」

  保羅但笑不語,放開她的手後,轉身從書架上取下一叠書,蘇菲瞥見一本路德的『論基督徒的自由』,心中暗驚,難道他也尊崇「因信稱義」?

  彼得大帝的妻子,凱薩琳一世便是出身改革宗 [1] ,而保羅的母皇亦是,看樣子改革宗在冬宮中並非,禁忌。

  「這些書都送妳讀吧!反正⋯⋯這宮裏無人會讀這些書!」

  「哇!這麽多啊!我一時拿不了那麽許多。」

  他一時沉吟不定,過了半晌才説︰「那麽讓我送妳回去吧!順便幫妳拿這些書嘍!」

  皇儲主動要幫這個忙,她豈能輕易拒絕,但嘴上又不免要調侃幾句才甘心,「我可沒這麽大的膽子,讓俄羅斯皇儲幫我扛書,讓你母皇看見了,可要把我給治罪了。」

  他笑意深了幾分,打趣著說︰「算是還妳的債。」

  「欸!你是琥珀宮的主人,能不幫麽?」她以肘輕碰他的肘,向他示好。

  這下子他心裏可樂了,終於馴服了這位得理不饒人的蠻橫公主。

  便從櫃子裏翻出一件紅錦織金大披肩,遮住她衣裙上的污漬,她則讓他捧著一大叠書,二人並肩走出殿外。

  皇儲似乎不知她的寢殿位於何處,蘇菲果然是孩子心性,蓄意繞遠路,在園裏悠哉閒蕩著。衆人一見皇儲,紛紛向前躬身行禮,狐假虎威,好不威風,這下子她更得意了。

  保羅雖不得母親喜愛,終究身上流有羅曼諾夫的血液,是正統的皇位繼承人,未來的沙皇。他父皇崩逝後,坐在皇位上的理應該是他,不是他母親,凱薩琳身爲母親,按法理只能算是攝政,而她卻以儲君年幼爲由,登基了。

  讓雄霸北歐的俄羅斯君主為自己捧書,是無上的風光,蘇菲心想著。

  殘夏已入金秋,綠草間秋葉蕭索,脚步聲踏破林間寂靜,保羅亦步亦趨跟著來到湖邊柳樹下。回首前塵,一月前他倆就在這柳樹下相遇,客舍青青柳色新,如今柳葉盡落,僅剩柳條枯蔓了,雙雙不覺緩下脚步,駐足於湖畔。

  恍如隔世。

  秋陽金光下,金燦燦的一片樹林羅織成燦然景緻,投影於湖面,金葉、鏡湖與對岸臨湖水榭,共構成一種詩意與美感,散發著一種清幽的氣息。

  恍若仙境。

 

[1]不同於本小説中的凱薩琳二世(史稱凱薩琳大帝)是日耳曼公主,凱薩琳一世為彼得大帝的第二任妻子,出身立陶宛農家,由日耳曼路德宗牧師撫養成人,請見拙作︰『俄羅斯第一位女沙皇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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