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︰琥珀之一

     



           波王偕同公主客居夏宮,此行目的原是想向女皇求婚,當前局勢於他,既無天時地利,更無人和,爲了國家興亡,卻也得拉下君王的臉面,低聲下氣地去求人家了。


  一切不出他的意料,他的盛情還是遭拒絕了。

  凱薩琳與奧拉洛夫兩人,十年如一日,情深意重,他幫她絞殺了彼得三世,他爲她鏟除了彼得從日耳曼帶到俄羅斯的個人軍隊,他推她坐上王座,土俄戰爭 [1]中他爲她陣前殺敵。

  她的帝國不能沒有奧拉洛夫,她自己也不能沒有他,怎可能接受波王的求婚?

  更何況早在舉兵叛變之前,二人私通育有一子——亞瑟 [2] 。

  多年來女皇多方尋求與奧拉洛夫成婚的途徑,便是想將亞瑟的私生身份合法化,讓這個兒子繼承皇位。緣於教會百般阻礙,警告她女皇出嫁無異將皇位拱手出讓給了王夫,這不但危及羅曼諾夫王朝血脈傳承,同時也危及自己的皇位,因而踟躕未行婚禮。

  足見,凱薩琳不喜保羅。

  波王離開夏宮時,夏日將盡,林花已殘,皇家園林處處妝點著濃艷的秋紅。宮裏上上下下皆忙著修葺園林,準備返回冬宮,蘇菲與公主侍讀綠蒂因身邊並無多少什物可收拾,倒也樂得清閒。

  這一日晨起,蘇菲禱告完畢,從書堆中翻找一本喀爾文的『基督教要義』,卻左右找不到那本冊子。那夜曾經聽聞保羅提及,女皇對他的一言一行都嚴密加以監視。

  莫非⋯⋯只這一念間,身上就已汗涔涔了。

  改革宗在俄羅斯是大禁忌,俄羅斯皇室歷來尊崇東正教,而波蘭貴族則尊崇羅馬教會,千百年來兩個教會各司其職,倒也相安無事。

  而改革宗便不同了。

  日耳曼各公國多擁護宗教改革,以擺脫羅馬教廷的控制,羅馬教廷與俄羅斯東正教,無不以此自危。而馬丁路德便是薩克森人,蘇菲自幼受母親薩克森公主的教誨,浸淫於改革宗教義,尤以法語地區的喀爾文影響她最深。波王離去時,再三叮囑她務必謹言慎行,切勿觸犯皇室禁忌,禁斷在冬宮與人談論宗教信仰。

  這書若是被宮內人帶走,後果不堪設想。

  她翻箱倒櫃找累了,心中惴惴地坐下細想,猛然想起昨日綠蒂已把書收整入箱了,也不知道她放了哪處?不知是否收拾妥當?叫喚了她幾回,未有回應,人並不在寢宮内,約莫去喚人傳膳食了,不知是不是少女貪玩心性,在園裏遊蕩,心迷忘返?

  蘇菲一時心裏煩躁不安,索性走出寢宮外四處轉著尋人,一路上碰了幾人,都說不知去處。恍惚間瞥見一個眼熟的身影,不知不覺中,便跟蹤走入一處似曾相識的院落,忍不住推門而入。

  門扉開啓的瞬間,她不覺驚怔。

  正是那金碧輝煌的琥珀宮。

  在一室幽冷金光中,卻傳出小提琴聲,猶如一陣風暴席捲而來,琴聲狂狷,頓弓、撥弦、音程皆超乎想像之外,她聽出是帕格尼尼的隨想曲 [3] 。然而如此精湛的琴藝實在令人心生好奇,不知是誰在拉琴?

  正聽得入神時,琴聲戛然而止,餘音在風裏輕振,猶如一聲宛妙的輕歎。

  她由癡醉失神轉醒,察覺琴聲來自隔壁房間,忙要伸手叩門時,總覺此舉過於唐突無禮。正猶豫著,卻見門打開了,失聲驚叫一聲,不意一個男人伸出手將她拉入房内。

  待她定神看清這人,惟見他身著一襲月白燈籠袖的衫子,拿著一把提琴臨窗而立,陽光透過朝雲色紗簾、疏影橫斜地篩進來、籠罩在那淺淡的身影,淡出那臉上似笑非笑的容顔。

  風流倜儻的容顔在金光的籠罩之下,難以描摹。

  一頭金髮在陽光下,像是流動不已的黃金。

  蘇菲心頭莫名地有著微妙異樣的感覺,他卻已微側頭,詭譎地笑了笑,直笑得她心底一陣發虛,正要轉身離去,卻又被他輕叫住。

   蘇菲心中暗暗叫苦,真是冤家路窄,怎麽老是遇上保羅這個冤家呀!

  她只好不情願地屈膝行禮,「殿下!驚擾您練琴了!蘇菲不知琥珀宮原來是殿下的寢宮,難怪那一夜您會引路帶我躲進此間,幸好我有警覺⋯⋯」尾音拖長,語義嘟噥,似乎有憤懣之意。

  那一夜,待那隨從盧卡走遠之後,儘管琥珀宮果然名不虛傳,炫麗奢華的佈置裝潢讓她心儀不已,卻也乖覺地儘速離開,像是經歷過一場歷險的頑童,回到宴席上父王身邊,不敢多作逗留。

  他尷尬一笑,「我剛剛聽見妳的脚步聲,還以爲是⋯⋯」

  適才的琴聲讓蘇菲心生好奇,便駐足聆聽,外傳皇儲庸懦無能,沒想到卻是個精通音律之人,正如他的父親彼得三世。

  帕格尼尼的『隨想曲』是當世最難演奏的小提琴曲目,她不得不心生佩服,但嘴上卻不願服輸,馬上改了口氣,「你心裏以爲是那個女官吧?沒想到來的人卻是我這個債主來討債,你人風流也罷,豈料琴聲也風流無盡,想必迷倒不少你母皇身邊的美艷女官吧?」

  他聞言快氣暈了,蘇菲總是尋機嘲諷他,淨是拿那日尷尬事大做文章,「妳來跟我討債?我欠妳什麽?」

  她睨他一眼,雲淡風輕地說︰「你不是説,我救了你,既然我出手相救,你就欠我一次人情,這會我不是來討債麽?」

  他心中雖有氣,卻也不想跟她分辨,自顧走到沙發邊坐下,淡然地說︰「既然妳是討賞賜來著,那好!賜酒!」茶几上佈著早點,他倒了兩杯咖啡,立即香濃四溢,回首相望,靜看著她,她只好隨著坐下。

  他將茶杯輕推到她手側,溫煦一笑,她啜了一口殿下賞賜的「酒」。

  牛奶!原來他跟她玩扮家家啊!呵呵!他竟把她視爲孩子。

  「晨露深寒,喝杯熱酒暖暖身子。」深邃的眼,眼裏浮有溫柔微光。

  他這麼說著時,她才猛然記起,自己因急著找綠蒂,竟忘了披上外衣,身上穿的還是夏裝,荷葉半截袖下的手已凍得冰涼。

  她手捂著溫熱的杯子,彷彿焐著一縷他的體貼心意,想說些什麽,卻張不開口,喉頭發苦,心下不免後悔,都怪自己,打小自詡言語犀利,無人能敵,連她父王都要讓她三分,賣弄了給人笑話還不打緊,就怕這會兒傷了人家的自尊心。

  只聽他説︰「自那次晚宴之後,我與公主有一月未見了,聽人言妳父王已離開夏宮了,今後,我們算是一家人了,一起用餐吧!」

  她心虛嗯了一聲,喝了半晌熱牛奶,卻忍不住說︰「我正急著找不著一本書,也不知道綠蒂上哪去了,我得趕緊走了。」


[1] 凱薩琳統治期間曾經於1768與1774年間,與土耳其進行第六次土俄戰爭,戰爭結果俄羅斯在黑海取得主導權,建立海軍戰艦,佔領烏克蘭南部,1787年凱薩琳併吞了黑海岸的克里米亞,並引爆第七次土俄戰爭。2014年的克里米亞危機,即爲今天烏俄戰爭的前因。

[2] 這裏的亞瑟指的是凱薩琳與奧拉洛夫生的私生子︰Alexei Grigorjewitsch Bobrinski。

 [3] 帕格尼尼出生於1782年,與波蘭第一次被瓜分的時間晚十年,這裏播放『第24號隨想曲』並不符史實。


下一章︰【琥珀之二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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