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︰皇儲之一

 


       蘇菲已經不記得自己到底是如何回應女皇的,只覺父王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,待回神時,便木然地隨著衆人入了席,落座時,她卻有意無意地掃了宴席上的衆人一眼。


  驀地擡眸,恍惚間,從長桌彼端,一道猙獰的目光穿過紛紛擾擾的賓客,目光如箭,直直地射入她的心坎。那人⋯⋯竟是在湖畔捂住她嘴的那個赤身少年。

  然而,在此間有資格與女皇對坐[1] 的人⋯⋯

  只能有一人了。

  原來,他是俄羅斯皇儲。

  這下子可慘了!那個恬不知恥的少年竟是冬宮之主。她昨日壞了他的好事,今後,就算天羅地網,也難逃他的掌心。此後,冬宮的日子將如何渡過?

  這一念間,方才女皇的讚美與人聲的喧鬧都淡了下去,靜得只聽見自己的砰然心跳與急促的呼吸,看來今後冬宮裏的日子恐怕是兇險難測、步步驚心了,不知這個人將會怎麽對付自己⋯⋯

  百般凌辱?

  正低頭出神時,脚下忽覺被輕踢了一下,擡眸見父親指了指女皇,示意要殷勤應對人家,連忙斂了神色,點頭微笑著。波王卻與所有的天下父母一般,在耳畔低聲叮囑,「別怕,餓了就多吃些。」

  宴席大開,各色珍饈紛紛呈上,幾股香料味流竄於衣香鬢影間,待衆人喝起葡萄酒時,酒過三巡,場面已是十分熱絡了。

  席間奧拉洛夫伯爵言語魯莽乏味,看來像是個只會動武的粗人,真不知女皇是看上他哪一點?

  通常,「小孩」是不被允許參加宮宴的,而蘇菲身爲上賓,破例列席其中,而在女孩面前,武人粗俗的舉措難免要收斂一點,他巴不得眼前這個孩子趕緊吃完離開。

  此間不是還有另一個「孩子」麽?

  幸好蘇菲並非熟稔俄語,只似懂非懂地聽著,默默吃下最後一盤餐後甜點︰來自橘樹宮的橘子凍[2]。她以餐巾抹淨嘴角,心中不由一動,便說自己有些氣悶,想出去走走,這是做孩子的好處,宴會時那些權貴巴不得她儘快離開視線,便可以恣肆地說他們想說的話。

  波王點頭,只囑咐別到處亂走。

  她便起身向席外走去,脚尖才在陽臺落地,一道幽影從黑幕裏浮出,但見一個人影在不遠欄杆處憑欄佇立。心中暗暗叫苦,真是冤家路窄,昨日在湖畔遇上的少年就在陽臺上堵住她的去路。

  蘇菲見他看向自己,不覺有些緊張,警覺地提裙正想轉身離去,他卻出聲,「謝謝妳昨天幫我一個大忙!」

  幫忙?她略緩下腳步,不由轉身回望他一眼,不知是自己幻聽,還是他的德語不好,説錯了。

  月色下,池邊炬火瀲灧。

  陽臺下正臨著一座噴水池,池中假山巨石,荷香撲鼻,景緻極佳,荷塘月夜原本極富詩意的夜景,偏偏遇錯了人,真是掃興。

  而站在面前的這位少年,身穿水青銀紋綢氅,像是一泓靜湖泛著幾許銀波,袖口露出潔白的蕾絲,覆住纖細的手指,一派壞痞子的紈絝裝扮。

  削狹的臉頰,藍眼眸子卻閃著著冷清的星芒,銀練般的月光傾注在他身上,一頭金髮像是流動的黃金,絕塵的氛圍與他這副風流意態,不甚搭調。

  拜這位仁君之賜,蘇菲那件最貴重的綴珠宮裝如今沾滿了污泥,今晚覲見女皇卻只能穿上一色無寶無飾的紗裙,樣式雖簡單,色調柔和的杏黃色在月光下,落在皇儲眼中,卻獨有別樣風姿。

  而她的身量尚未長成,既無昨日那個艷婦豐胸雪乳與也無窈窕身段,若説誘惑,只能說,身上的紗裙透明輕薄了一點。

  她行思至此,不由得打個寒噤,下意識攏好肩上披帛,摩挲著光溜溜的兩臂。

他不過是為了道謝而在陽臺等候著她,壓根沒打什麼壞主意。就只不過多瞧她幾眼,在她眼中看來,卻是拿一雙色迷迷的眼,正糾纏著她的身子,滿腦子正打著她的壞主意。

  她被瞧得氣不過,正想快步走開時,卻被他一手拉住,「欸!還沒打上招呼,怎麽轉身就要走了。」

  果不其然,按捺不住,出手了。

  然,往後就要在冬宮長住了,寄人籬下的人只有身不由己,只好依宮禮匆匆屈膝一拜,心不甘情不願地以俄語道出,早就背熟的官式文句:「至高無上的王子殿下!願您得到神的祝福與庇佑!」

  雖然只憑猜測,照宴席上的座次,他的席位正對著女皇,眼下這個少年十之八九是女皇的長子,俄羅斯皇儲,保羅王子。

  保羅自幼雖聽慣了官樣文章,但卻沒見過有人說這話時,如此這般不情願的模樣,嘴角不覺泛起一抹薄笑,頷首道:「公主無需多禮,妳我論輩分論頭銜都可行平禮。」

  她迅速平身改口說德語,「那我走了,你自便。」

  「怎麽説走就走,我還得感謝你的相救之恩。」


[1]西式席次以長桌兩端為主人的座次。
[2]橘樹宮(Oranienbaum,德語意爲橘樹,蘇聯時更名為Lomonossow)是凱薩琳與彼得三世登基前居住的宮殿,其橘園能在寒冷的俄羅斯產出橘子,因而聞名。德國也有橘樹宮,同時也是一個小城鎮,彼得大帝可能以此城為藍本建造橘樹宮,因以此命名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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