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章 綠蒂之一

橘園一角

　　連日來，保羅大多都逗留在自己宮内與瑟秋議事，蘇菲特地避了開。才用過下午茶，忽聞外間幾個女孩唧唧喳喳的，有個小宮女急忙入內，說是綠蒂來了。蘇菲正覺稀罕，自從綠蒂嫁了王子侍讀畢德[1]，這整個冬天甚少涉足冬宮，主要是因爲她已懷有身孕，開春時就要臨盆了，怎會選在這個春雪泥濘之日入宮請安？難道不怕落雪路滑，摔跤了可不是鬧著玩的。

　　她正滿心疑惑時，席可與艾莉莎擁簇著一位全身裹著黑貂的貴婦人，圓滾滾的身子，露出一張雪白明艷的臉蛋，婚後的綠蒂可是越來越標緻了，臉上天花瘢痕幾乎全消失不見了。

　　綠蒂雖只是個公主侍讀，卻像個母親，將蘇菲照顧得無微不至，幸而她已出嫁不在身邊服侍，要不然與保羅的事情不知會被她絮叨成什麽樣子。

　　綠蒂卻也因保羅嫁入一戶相當體面的人家︰藍祖莫斯基。這個出自烏克蘭哥薩克人的家族，之所以能在俄羅斯宮廷崛起，全得力於伊莉莎白女皇的首席情夫阿列克斯謝[2]。所謂一人得道鷄犬升天，因爲深愛阿列克斯謝，女皇將自己的堂妹嫁給他的弟弟，並給了哥薩克人的土地做了夫妻倆的封邑，生下五個兒子，其中安德烈與畢德自小留在女皇身邊撫養，作爲保羅的王子侍讀。

　　而綠蒂的丈夫畢德生性寡言沉穩，在諸位王子公主當中，卻與亞瑟最爲契合，莫非她知道了什麽？

　　爲了掩人耳目於是蘇菲吩咐下去，讓衆人扶著綠蒂前往橘園候著，待她更衣梳妝完了之後，即刻前往相會。

　　蘇菲獨自挑了條小徑，入了橘園，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立於蓮池前，蓬裙下隆起的肚子映在水面，若有所思地低頭看著水紋。她似是聽到枝葉拂過的聲響，抬頭看向蘇菲，即將為人母的她，臉上竟有憂鬱之色。蘇菲倒吸口氣，慢慢走近她，拉起她垂在身側的手，道：「我的好姐姐，妳怎麽看起來悶悶不樂？」

　　她臉上擠出一抹笑道：「公主！」

　　蘇菲苦笑問著，「冒著這樣的寒風雪日前來冬宮，可是爲亞瑟説情來著了？」

　　綠蒂一向心向著亞瑟，不向著保羅，因爲她認爲蘇菲嫁給亞瑟才是穩當的出路。但卻也因這兩三年來，亞瑟不時央求畢德傳話給蘇菲，畢德又托了綠蒂，這麽一來一往，兩人之間產生深厚的情愫，因而締結良緣。

　　卻只見她猛地搖頭道：「不！我是來向公主說一件事，格里神智失常是假，父子倆退回加契納籌謀是真⋯⋯」説著説著便傾身靠向蘇菲的耳畔，低聲説了幾句耳語。

　　難道格里是要策動禁衛軍造反⋯⋯

　　蘇菲聞言驚駭不已，此事非同小可，藍祖莫斯基兄弟在土俄戰爭中曾在格里麾下的黑海艦隊效力，尤其畢德更是得到格里的賞識與提拔，戰後被舉薦為皇宮禁衛隊隊長，一直又與亞瑟交好，綠蒂這回可是冒死進宮前來向她報密。

　　這下子可讓蘇菲左右爲難了，一方是摯愛，一方卻是看顧她長大的至親，便扶著綠蒂沿著蓮池踽踽而行，相對沉默著，心裏卻不斷地斟酌該是如何應對。

　　待入了茶室，她才轉過身，直視綠蒂，「畢德的態度如何？」

　　「他⋯⋯」才出了這一聲，卻不知何以為繼。

　　「他定是答應出兵反保羅了。」蘇菲一語便擊中綠蒂的痛處。

　　「這幾天，我苦苦地勸他，他都⋯⋯」她低下頭，隱去了神情，依依落座，語氣雖是出奇平靜，卻字字驚心動魄。

　　兩人靜默無言了半晌，她才又低聲道：「其實，今天我來見公主的目的無它，是來求公主，若是真的有這麽一天，一切遂了保羅的心，如了他的願，在他除掉格里時，公主可否想辦法讓他放過畢德。」

　　蘇菲沉吟不決，獨自踱步走回蓮池畔，盯著池中魚影追逐戲謔，出了片刻神，輕聲道︰「綠蒂，我自幼喪母孤苦，是妳把我撫養長大，我答應妳，若是有那麽一天，必想法子保住畢德的平安。」

　　外頭雪滿天涯盡是苦寒，綠蔭深處卻傳來鳥鳴陣陣，蘇菲坐在蓮池畔，望向長窗外的皇家林園，那花團錦簇的花園早已模樣模糊了，隱在白皚之後，遠近都是雪，無盡的白雪，無盡的迷茫。

　　只聽到一個聲音在白雪蒼茫中喃喃道著，「有公主這句話，他會平安的。」

　　綠蒂自橘園告退時，再沒有說半句話，鄭重地向蘇菲行個禮，她們主僕之間，從未有過如此凝重的時刻。蘇菲因不喜亞瑟，即便是嫁亞瑟的命，向來與奧拉洛夫一家劃清界限。卻從未料到，這場爭鬥，會傷及至親，綠蒂心心念念的人，難道就要因此難以善終？

　　蘇菲盯著她離去的背影，正出神時，恍然意識到，而她自己心心念念的人，彷彿眼前居於上風，若是有那麽一天，若是有那麽一天保羅落入了格里手中，一切遂了奧拉洛夫一族的意，亞瑟登上了皇儲之位，那麽他們會放過保羅一條命嗎？

　　驀然想起彼得大帝的皇太子[3]，即便是儲君，也是不得善終。

　　不覺心下怦然，失聲驚呼，「綠蒂，若是有那麽一天，可否想法子保住保羅一命？」



[1] ​ 這裏的畢德指的是保羅的侍讀Petr Razumovsky。
[2] ​ Aleksey Grigorievich Razumovsky可謂伊莉莎白女皇一生最深愛的情夫，兩人曾經秘密結婚，傳聞女皇曾留下遺囑將皇位傳給情人，但因阿列克斯謝無意於政治，政權順利移轉到皇儲彼得三世之手。
[3] ​ 彼得大帝的皇太子阿列克謝（Alexei Petrowitsch Romanov），出逃到奧地利維也納，被帶回俄羅斯後，以叛國罪下獄，最後被判處死刑，行刑前病死獄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