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章 提琴之一

Monplaisir

　　翌日晨起天還有些陰，不刻又蹣跚落起雪花來。

　　「公主。」席可替蘇菲罩上紫貂大氅的風帽，「今年真是奇了，都已三月天，這雪竟然下個不停。」

　　蘇菲看這外邊越積越厚的雪，「是啊，原本都抽綠芽了，竟然忽如來了一場大雪。」一語道完時才發現自己太過悲春傷秋，雖說是瑞雪兆豐年，可這時序更迭異常，總讓人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了。

　　席可攙扶著她走出殿外，於馬車前駐足片刻，因是大雪日，林園四境清淨得很，一個僕役彎腰替她擦去裙角鞋底的雪渣，離大殿只有二十步之遙，她不覺回首望向身後的宮殿，投出孤注一擲的一眼。

　　身子鑽入馬車時，保羅已然安坐於内，向她微微笑著，這笑意像是一片暖暖冬陽拂落她身上。他還是以最短的時間安排了一切，迅捷地應對突如其來的變化，除了跟著幾個心腹隨從、貼身宮婢，再沒有任何閑雜人等了。

　　他替她摘下風帽，拂去眉間雪末，輕握住她冰冷的手：「蘇菲，母皇那裏我撒了個謊，説是此番前去橘樹宮是爲大夥先行佈置，又說妳孩子心性貪玩，求我無論如何都要帶上妳出宮賞雪。」

　　他們母子倆向來都是硬碰硬，誰都不讓誰，他卻必須在下這個最後一步棋時撒下謊言，這讓她意識到已是到了關鍵時刻了。而他在他母皇面前借的卻是她的由頭，拿她當假借的託辭，不禁悶悶地瞪了他一眼，故意冷下臉責備他，「是啊，君無戲言，身爲儲君開了這麽一個玩笑，看你日後如何在她面前交代。」

　　他本是眼帶内疚與歉意，卻被蘇菲的機鋒激得嗤笑了起來，「是啊！我不該讓妳涉險，母皇要是知道了，定不輕饒，為了保住小命只好先撒下這個謊嘍！」

　　她聽得實在想笑，只不過激他一激，兩人就這麼你來我往說了兩三句調笑的話。他卻驀地陷入了沉思，一臉神情肅穆，與他眼神交錯間，她便斂了笑顔，知道在這運籌帷幄之際，他已是無心談笑了。

　　馬車沿著涅瓦河畔緩緩前進，往常這個時節正是春汛奔騰喧囂的時節，此時的涅瓦河卻異常地寧靜，停滯凍結在踟躕不去的冬日裏。

　　然而，這條寧靜的涅瓦河帶著他們奔赴的是什麽樣的出口？

　　前路雖是難行，卻非絕路。

　　馬車順著河水來到了出海口，便沿著海岸往西南行到二十公里處，這時狂風裏捲起細細簌簌的米粒子，彼得霍夫宮（Peterhof）大氣恢宏的輪廓忽然隱現於蒼茫大雪之中，以幾何線條勾勒出帝王氣勢宏偉的藍圖，六十四座噴水池在白雪中猶如擲鏡碎地，鏡面紛落，映雪晶瑩。

　　巍巍直上的嵯峨宮闕，發出凜然肅穆之氣。

　　雪花悄無聲紛落，彷彿正為彼得大帝下注脚。

　　從這海口遙望汪洋，煙霧雪氣中浮現一條細長的棧橋，棧橋的彼端隱約可見依島而築的軍事要塞，德語稱之為皇冠之地（Kronstadt）。[1]

　　與彼得霍夫宮毗鄰的便是橘樹宮了。

　　馬車卻在一座精巧的紅色宮殿前停了下來，兩人下車踱步到水邊看海。只眼見那雪越發緊，隨疾風鋪天蓋地的襲來，雪幕遮擋了視野，望不到橘樹宮的中國式殿宇。

　　惟見一線雪滿棧橋。

　　夾帶冰雪的海風凜冽如刀，獵獵透骨，蘇菲抵不住這寒意，連忙裹緊紫貂，壓低風帽，保羅見狀便將她攬入自己的黑貂大氅中，在她耳畔低語著，「妳看！這座紅色的宮殿，臨水而建，小巧精緻，往右手方向望去便是聖彼得堡，再繼續前行便是橘樹宮，前方島上正是皇冠城要塞，這宮殿有個俏皮喜氣的法文名字，叫做喜悅宮（Monplaisir），我把它送給你，以後我們就住那裏，妳說這可好麽？」[2]

　　她驀然抬眸，他的微笑像是冬陽劃破灰雲凌空而降，像是寒冬中灑落的光芒，陽光及身時卻又是如此熬人。

　　蘇菲心下霎時澄然，宛如白雪中的那一列緋紅的宮殿，醒目分明，保羅在這刺骨風寒中，駐車望海爲的不是要讓她看清楚一座宮殿，而是一件事。

　　亦喜亦悲。

　　無論世事如何轉變，她終究註定是要做隱藏在他身後的那一個女人。

　　寒霜凝結在眉梢，一轉念，在悲喜中，亦是希望。


[1] ​ 彼得大帝當年在北方大戰打敗瑞典，為俄羅斯取得出第一個出海口芬蘭灣，興建聖彼得堡時，多數地點以德語與荷蘭語命名︰聖彼得堡（St. Petersburg）、橘樹宮（Oranienbaum）、彼得霍夫宮（Peterhof）、皇冠城（Kronstadt）等。
[2] ​ 1717年彼得大帝拜訪剛剛晉升為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一世，曾經留宿於柏林的一座宮殿Monbijou，法語意為我的瑰寶，也有我的甜心之意，不知大帝是否因而得到靈感，也在芬蘭灣興建一座宮殿，以法語命名為Monplaisir，意爲我的喜悅，也有我的甜心之意。其中比較曲折複雜的地方是，橘樹宮的名稱源自德國小鎮Oranienbaum，Oranienbaum是爲了紀念Henriette Catharina von Oranien-Nassau而命名，她與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一世的母親Luise Henriette von Oranien是親姐妹，而Monbijou最初是為國王的母親而興建的。彼得大帝極爲可能因德國這個小鎮而得到靈感，以此爲藍圖而興建橘樹小鎮，二戰後Oranienbaum與聖彼得堡同樣遭到更名的命運，現為Lomonosov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