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章 戒指之一


瑪麗亞公主寢宮(Maria Nikolaevna)

  久候保羅未返,知道此番事關重大,一時走不開。於是蘇菲在天色還未轉為昏暗之前,便離開了橘園,獨自回到寢宮。

  外頭一場化不開的春雪,冷得她的手都僵了,直發哆嗦,才入内,席可笑臉迎上來,蘇菲恍然有著隔世之感,便攥緊她的手,汲取著她身上的溫暖,過了很久才緩緩鬆開,放開驚心動魄的一日,淡然地說︰「沒什麼,外頭太冷了。」

  席可見狀,即刻侍候她更衣,扶她入床幃,她累得鑽入床幃深處,趴在床上,抱著錦衾蜷縮而臥,凝視著織金帳頂,聆聽侍女們低語交談,腦中卻一片茫然。好不容易下定了與保羅不離不棄的決心,眼看著舊日的婚約才解除,憑空又來了另一副新的枷鎖,牢牢地套在她身上。

  怎麽逃也逃脫不掉凱薩琳的手掌心,頓覺身心俱疲,不覺淚流滿面。

  席可在帳外輕喚了幾聲,過了半晌她才出聲道:「倦得很,讓我再多躺會兒。」卻已泣不成聲,席可已聽出異狀,猶豫了一下,問道:「公主可要差人去找殿下回轉?」她嚶嚶咽咽地壓抑著啜泣聲,只道:「我不想見任何人,躺一會兒就好。」

  帳外人影幽幽走開,她才漸覺迷迷糊糊進入了太虛幻境。

  大片濃郁的黑暗中,只見一個豆點大的亮光,她不斷地靠近那光,光漸漸地帶出了一個人影,是保羅手持著一盞燈,站在雪地裏,帶著煦煦和暖的笑容,以平靜的目光注視著她,他像是自始至終都在那個黑暗裏等待著她,她驟感走出黑暗、得到救贖,即刻投入他的懷中。

  保羅輕撫著她的身子,用唇不住地親吻著她,他的氣息、他的體溫、他的熱吻,在黑暗中讓她感到無限的暖意與幸福。

  不知什麽時候,保羅突然從她身邊消失了,黑暗中只剩那盞燈了,她著急地往前邁了一幾步去追逐那光,光卻離她越來越遠,她慌得開始奔跑,宛若奔跑在無止無盡的黑暗裏,沒有盡頭的永夜⋯⋯

  她大聲疾呼著保羅的名字,他卻再也沒回頭去看她,無論她如何努力地朝著那個亮點走去,那光總是定定地靜止在彼岸的另一端。

  忽然,有人在叫喚著,「蘇菲!蘇菲!妳醒醒!」

  終於,在黑暗中讓她抓住了一隻手,從毛毛的影子中她看見了,一雙手正緊攥著她的手腕,她掙扎地睜開眼,良久才看清那隻手的主人,不由得大聲驚呼一聲,「妳怎麽來了?」

  坐在床沿的人卻是莎莎。

  只見她赤紅著眼、深喘著氣、泫然投入蘇菲懷中,不由分説便嚎啕大哭了起來,「蘇菲!妳救救我父親吧!母皇要將父親捉拿下獄了!」

  蘇菲目瞪口呆了半晌,才猛地清醒過來,迷迷糊糊地應著,「你父親不是回加契納宮了嗎?」

  往昔的那雙明眸媚眼,此時卻密布著錐心的悲痛,「母皇已經派人去緝拿他了⋯⋯」她頓了一頓,又結結巴巴地哭訴起來,「三、四年前莫斯科民衆染上時疫,母皇下令强制封城隔離,全城卻發生了大暴動⋯⋯母皇派遣父親領兵前往鎮壓,傷亡無數。近日内閣卻緝查出,父親當年以不法的手段控制物資進出莫斯科⋯⋯封城時物資奇缺,而父親卻趁機哄擡物價,從中牟利,因而餓死非常多的人,而當年的死亡人數卻全以暴動的傷亡人數的名義呈報⋯⋯」[1]

  保羅遲遲未歸,原來是讓這件事情給耽擱了。這兩三年他都在潘寧身邊見習政務,不時入閣參政,發生這麽大的事情,今天閣内自然少不了他列席議事。

  而格里今天若不是貴族、有爵位護身,這可是一項死罪啊!應否蠲免其罪,都在女皇一念之間。

  所謂兵敗如山倒,那些跳梁小丑巴不得趕緊煽風點火,趁勢把事情弄得更大,便一一出面舉發陳年弊案。

  而這背後操弄之人是普譚金?還是保羅?

  看來,他與普譚金都脫不了干係。

  她恍惚中扶著莎莎起身下地,身上就只著一襲單薄的寢衣,與莎莎雖是最親密的朋友,但也少不了坐到妝臺前理理亂髮。她注視著鏡中六神無主的莎莎,淡定地說︰「干政是何等大罪,這我可不敢喲!」

  莎莎聞言,像是失去了理智似地,緊緊地攥住了她的手臂,「今晚保羅一定會來妳這兒,妳就幫我向他求求情。」

  「莎莎!妳又不是不清楚,所有朝臣當中,妳哥哥與妳父親向來是死對頭,這件事情上,誰都説不動他的。」蘇菲只覺手被她捏得生疼,便急急抽回。然而自己在冬宮中地位尷尬,人微言輕,安敢置喙,便委婉地回絕。

  莎莎驟時失去了最後的理智,便瘋狂地搖撼著蘇菲的臂膀,哭訴著,「保羅向來最依妳的,只要妳開口,他一定肯幫這個忙的!蘇菲!我求求妳了!」

  兩人正在拉拉扯扯、忙得不可開交時,忽有個喑啞的聲音,道︰「莎莎!放開她!」


[1] ​ 1771年莫斯科出現重大疫情,凱薩琳下令封鎖全城,因而發生了大暴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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